庭院里,花坛中的连翘花沾着露水,嫩黄色的四片花瓣舒展着,谦逊地低下了头。
“我知道了,妈妈。”
穿着浅粉色羽织的女孩站在池塘边,认真地向着对面眉间微蹙的女人鞠躬。
“咳咳——”
用手帕掩住嘴,向女儿安顿完早上和服店的事宜后,松本穗子慈爱地摸了摸女儿的头。缓过劲来后,她不由得担忧地望向了一边的松本海伦。
“真的都明白了吗?”
“嗯。”松本海伦乖巧地抬起头,用着让人无可挑剔的态度说道:“妈妈放心吧,按照我们的约定,明天店里的生意就交给我。”
松本穗子叹了口气,心中的担忧愈发强烈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隐隐觉得自己的女儿这段时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当然,不是因为忽然要和自己提起想要比以前再进一步,想要更深地了解家里的生意。
那当然不会是不安,与之相反,松本穗子甚至松了口气,因为她本来就有这样的想法。
但一想到女儿还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她就因羞于启齿而感到无法开口。
这段时间,她的身体状态每况愈下。她早就有了觉悟,但仍然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么快。
她不后悔,但她的担忧却无法消散。
海伦还小——只要一想到自己死去后女儿可能面临的生活窘境,她的心脏都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一般,痛苦万分。
也许那份无法吐露的不安太过于明显,昨天,她在满面笑容地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后站在和服店的门口,久久地伫立着,笑容褪去,双目放空。
直到她听到旁边传来女儿的声音。
“妈妈……?”
松本穗子被惊醒,惶然低下头,却撞进了海伦波澜不惊的眼里。
就在那一刹那,松本穗子忽然有一种自己心中的想法被她的女儿看了个清清楚楚的感觉。
“妈妈?”海伦又重复了一次。
她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蹲下身子,怕女儿担心,安抚地笑了笑:“怎么了,海伦?”
她的女儿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半晌,忽然出声。
“妈妈,后天我来帮忙和服店吧。”
“好啊。”松本穗子瞬间以为就像是以前一样帮忙打下手的那种帮忙,爽快地点了点头。
谁成想,那孩子却摇了摇头。
“不是说那种帮忙,妈妈,我是指明天就让我来试一下独自操持店面吧。”
松本穗子的笑容停在了脸上。
“呃……海伦,这有点……”
剩下的“快”字还没出口,小小的女孩已经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妈妈。我们的店铺不经营浴衣生意,夏天本身就是淡季,除了老顾客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人来这里……而且,妈妈你最近身体似乎不太好,好好休息一下如何?”
深藏于心底之事,忽然被这么昭昭地扯了出来,松本穗子脸色白了一白。
“好……”
果然……被发现了。
她深知这孩子从来就不是普通人,心细如发,从小到大仿佛无师自通一般喜怒不形于色。
她天性孤僻,但只要她愿意,又能够在人群中如鱼得水。
松本穗子也为此深深不安过,但她在观察后,选择相信自己的女儿虽然与众不同却有善良的天性。所以她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她。
可是这段时间,松本穗子敏锐地察觉到了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儿的变化。
松本穗子担忧地望了一眼给出肯定答复后,准备转身离开的海伦,忍不住出声拦住了她:“……海伦!”
前面已经走出两步的女孩脚步一顿,回过头。
“嗯?……怎么了妈妈?”
看向那孩子深邃的眼睛,松本穗子一时哑口无言。
她要怎么说呢?难道要真的质问女儿最近发生了什么吗?她们母女二人感情浓厚,更是朝夕相处,问出这种问题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没事,海伦。”
“……”
皱了皱眉,海伦露出不解的目光,但最终也没有追问,而是缓缓鞠了一躬,重新又转身离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松本穗子望着女儿渐渐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想破了头都没有想出来。她只能感觉到这种转变并不是在最近发生的。
她甚至能肯定一个星期前,海伦还没有露出过这样的目光。
她不是不怀疑是不是因为丈夫的笔记里留下了些什么,但她转而又打消了自己这个想法。
那不是看到什么的表情,而是经历了些什么的表情。
如果那份冲击力仅仅来自于目击,人的眼神会透露出震惊和不解,但只有经历过冲击,人的眼神里才会有疲惫和平静。
不再是之前清澈的眼神,但也没有坠入黑暗,而是介于其中的,就像是透亮却又混浊的琥珀的色彩,明显经历了些什么,但按理说生活还是和平常一样啊。
在夏风中,松本穗子忍不住轻咳了几声后,露出了迷惑不解的目光。
“……明明没什么特殊的情况出现啊。”
她喃喃着,想了又想,却最终也没能想出来,最终她安慰自己,算了吧。
——总之,那块琥珀虽然透亮又浑浊,但还是闪着光的,是美丽的,里面也还没包裹上虫子的尸体,不是吗?
池塘当中,汩汩的流水穿过鹿威,敲击在青石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松本海伦快步穿过庭院,转身走进了属于自己的书房。她轻轻将门合上,背靠着门将门锁好。
转过身推了推门,确认门无法被从外面打开后,她咬了咬下唇,转身走到了屋内一角的书架上。
那书架上乍一看摆着的全都是和服的书籍,但松本海伦的目光却径直绕开了那些书,将它们一摞一摞拿了下来。
露出里面的一排笔记本。
她探着手,紧抿着唇,从里面的那排笔记本里抽出了一本黑鸢色的皮质封面笔记,里面夹着书签,她熟练地翻到了夹着书签的那一页。
她从异世界以死亡的方式归来后,发现周围的时间却是停滞的——她回到了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那个晚上。
第二天,她偷了母亲的钥匙,潜入了母亲专门用来存放着父亲笔记的地下室里,翻出了厚厚的一大堆落满灰尘的旧笔记,把它们藏在了书架的后排。
如果是以前,她是肯定不会做出这种行为。
她能看得出来母亲对于自己接触父亲笔记的矛盾心情,看得出来母亲希望她能安然过完这辈子。
然而,她也同样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对于那份父亲留给自己的庞大的未知,心底深处膨胀的好奇——还有恐惧。
但是,如果是曾经的她,一定会把这个偷钥匙的想法压抑在心灵的湖底的最深处,不让它透过水面,哪怕只是喘上一口气。
她告诉自己,美德就是克制。
然而,去过一趟流星街,她对此又有了不同的认识。
在她之前的生命里,她总是将美德和正确划上等号,并且将正确固定在一个狭窄的框架里,但在真正经历了饥饿、战争和死亡后,她对此又有了新的认识。
——如果有非做不可的事情,那就要立刻去做。
在火舌渐渐蔓延到她身上的那一刻,除了让她咬紧牙关丧失微笑的剧烈疼痛之外,这个念头就像是咒语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在繁星点点的夜晚,和她对头躺着的男孩问她是否逃避了,她选择了避而不答。
其实,答案是肯定的。
她之前,只不过是借着母亲会受伤这种借口,逃避着命运的存在,直到命运找上了门来。
所以,她在醒来的那一刻,就决定不再逃避。
不能将母亲的脆弱当做自己恐惧和软弱的借口。
她一共选了四本笔记,其中三本被压在一个装着一堆化学仪器的箱子底下,最后一本,被插在布满蜘蛛网的废弃架子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海伦将地下室整个搜刮了一遍,她时间有限,那三本上面都是些艰深晦涩的词语。这本却不然,翻开书,扉页上就一个词,不是猎人世界的语言,更不是其他的古怪手势图案,也不是一串她根本没学过的晦涩德文。
但在看到它的瞬间,她立刻选择带走它。
就只有一个词。
海伦。
那成为了足够的理由。松本海伦在看到它的瞬间,头脑一片空白。
海伦。
简简单单的词语,就是她的名字,却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
翻开笔记的第一页,上面是一个五芒星阵。笔记纸张的触感告诉海伦,这本书所用的纸,是在当今世界已经难得一见的羊皮纸。
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在五芒星阵的五个节点上,分别有着五个白色的框。然而,在最上面的那个框内,竟然隐隐闪着光,浮现出了一个依稀的图案。
看清图案的瞬间,松本海伦的双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个图案,分明是此时此刻,正戴在她脖颈上的蓝宝石项链!
那一刻,她猛地合上了书,带走了它。
如今,背靠着书架,已经平稳下心境的海伦,选择第二次翻开它,她这次径直翻过了扉页和第二页。
第三页一共有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女祭司,你将受到春之女神的护佑,在五芒星的指引下,完成意志的突破后,你将有飞翔的力量。”
第二句话是“——然归处终唯一也。”
松本海伦面无表情地翻到了第四页。
她叹了口气——又是一首奇奇怪怪的诗歌。
「如紫藤一般的孩子啊,你带着郁金香的信物。
而在流浪者的乐园里,作为光明同黑暗为伍。
但那并非世界的真谛,要知人无法逃离悲苦。
汝去歌颂那个名字吧,但荣华富贵并无不同。
这一切都是莫大考验,凶险中求得安定之处。」
她正一字一句斟酌着这首诗,忽然从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松本海伦一个激灵,慌忙将笔记塞回了书架,又赶忙将那些和服的书摆了回去,这才去开门。
拉开门后,她长长舒了口气。
幸好,不是母亲。
她微笑地望向这位五十多岁、慈眉善目的妇人,恭敬地鞠了一躬:“相泽夫人。”
相泽夫人是她们家请来的一位类似于钟点工的帮佣,会给薪水,但和另一位总是板着一张脸,窥觑着松本家的田中太太不同,松本母女和相泽夫人绝非是简单的雇佣或者主仆关系,而是一种类似于互帮互助,靠近着互相取暖的温馨之情。
相泽夫人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松本和服店内打工过,学习了一些礼仪,后来也是在这里认识了未来的丈夫。和松本海伦的外祖母私交甚笃,婚后也总是同往常一样过来帮忙。
而外祖母去世后,相泽夫人又怜爱丧夫丧母的穗子和她的女儿,就继续过来帮忙。本来,相泽夫人坚决拒绝穗子给她报酬,但在穗子的坚决要求下,最终还是妥协了。
“消太那孩子天天在外面野!总是去做那些危险的事情也不回来!好不容易能有个让我感受一下亲情的地方!穗子你还要给我钱!这岂不是看不起我?”
“哎呀,相泽阿姨,消消气。您干嘛要把这个看成是薪水呢?就不能看作是我的一番心意吗?”靠着把松本家和服店发扬光大的一张嘴,松本穗子先是笑得灿烂,话到一半,又转眼露出委屈的表情:“我本来是没想给钱,准备陪着您买礼物……”
相泽夫人顿时喜笑颜开:“这个好,穗子啊……”
“可这边店里的生意,哪是能轻易走开的?”穗子叹了口气:“我都很内疚了,您钱都不要,还总是帮我照拂海伦!您是要内疚死您从小看到大的干女儿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最后还加上了许久未用的撒娇攻势,穗子成功地把相泽夫人哄得心花怒放,就收下了这笔钱。
“海伦,你母亲叫你过去呢。”相泽夫人笑着嘱咐。
松本海伦颔首,端庄地鞠了一躬,动作神态都是四平八稳,看得相泽夫人不禁叹了口气。
“海伦啊,你……”
“嗯?”
相泽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有的时候,放松一点,向大人撒娇也是可以的,你这孩子啊。“
“家里面会撒娇的有妈妈一个就够了。”海伦笑了笑:“对了,夫人,妈妈叫我过去又是什么事情?”
“那位轰家的先生,又来拜访了。你妈妈实在是对付不过去,她最近身体也不是很好,只能让你出面一下……”
相泽夫人皱了皱眉,她对来人的态度并不满意。
“……又是那位轰先生吗?”松本海伦叹了口气:“这已经是第几次了?……这样的毅力,也难怪妈妈对付不了。我赶紧去一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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