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萧钰留下驻守交州的将士们,率军班师。
他们在返程途中, 收到了海东青送来的塘报。
——幽州牧章诏已攻陷洛阳。
——厉太师仓皇出逃, 被章诏的人马万箭穿心, 曝尸闹市,点了天灯。
和萧钰之前所说的一样, 第一个攻进洛阳的,只会是发起讨逆的章诏本人。
此刻, 洛阳宫。
刚处死了厉太师的章诏并不高兴,一张脸犹如玄铁,寒的吓人。
若是萧妙磬在这里,便会看到,章诏不是别人, 正是灵隐先生。
所谓的行云,是章诏帐下第一谋臣晏行云;小晔则是章诏一母同胞的妹妹, 章晔。
发起讨逆行动之人是章诏没错,但率军的人是他手下大将。他早就策反了从幽州到洛阳沿路的好些敌将为内应,他的军队这方势如破竹, 攻进洛阳。
本来章诏没打算去交州,却在听闻萧钰利用诸侯们讨逆的机会攻打交州时, 生了阻拦的念头。
章诏素来高傲自负,萧钰享负盛名本已令他心头不悦,偏这次还被萧钰反过来利用。既然如此,章诏便想拖一拖萧钰攻打交州的进程, 给他制造些麻烦,最好让他和交州刘暌两败俱伤。
哪想在萧妙磬手里栽了个跟头。
章诏赶回洛阳这一路,面如土色,周身气场让人喘不过气。
他立在磅礴殿宇之下,看着战战兢兢的傀儡天子,冷哼了一声。
天子不由打了个寒颤。
“臣幽州牧章诏,救驾来迟,让陛下受惊了。现厉太师那逆贼已经伏诛,陛下尽可高枕无忧。”章诏摆出了表面的恭敬,向天子行礼。
天子再度打了个寒颤。
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从厉太师手中的傀儡变成了章诏手中的傀儡,没有任何分别。甚至比之厉太师,章诏更加的杀伐果决、冷酷无情。
这是章诏第一次见天子,心中嘲讽果然是血统不正,登不得大雅之堂。
异常白皙的皮肤,铜绿色的眼眸,深眼窝高鼻梁,这哪里是汉人长相,分明是传承他那鲜卑族生母的。
他生母是鲜卑族为求和送来的贡女,身份低下,他与先帝是灵帝仅存的两个儿子。厉太师把持朝政后,杀了先帝和郭太后,便立了如今的天子作傀儡。
挟天子以令诸侯固然好,可这天子因为出身和血统饱受诟病,便显得厉太师名不正言不顺。
现在,名不正言不顺的人轮到他章诏了。
章诏冷笑:“臣若是厉太师,宁可推个公主出来,也不会立陛下你。”
天子将头低到尘埃,瑟缩着不敢说话。
“不过既然皇位已经教陛下坐了,也只能是陛下你的。”
听了章诏这话,天子大松一口气。
“几个公主都带来了吗?”章诏转头问晏行云。
晏行云打了个抱拳,“回主公的话,东乡公主和共邑公主带到了,隆虑公主我们没能捉到。她的驸马一族比我们动作快,先将她救走了,属下已安排了人去追。”
“好。”章诏冷酷一笑,“你给我们的人传信,追到了隆虑公主,格杀勿论,连着驸马家满门,一个不留。”
“是。”
天子哆嗦了下,额头落下一滴冷汗。
“把东乡公主和共邑公主带进来见我。”
两位公主进来了,她们都很不安,惶恐的看向章诏,在接触到他狠戾霸道的脸孔时,又都骇得低下头。
连天子都对章诏大气不敢出,她们还能怎么样?
其实她们幼年时也是享过福的,那时候灵帝还在,对她们很宠爱。即便后来灵帝被郭太后杀了,先帝作为她们的次兄,也不曾亏待她们。
直到厉太师杀了先帝,恶梦来了。她们因着姿色不错,和她们的皇姐隆虑公主一道被厉太师霸占,收入后院。
这几年,她们过得生不如死,不得不抛弃天家贵女的尊严。
到今天厉太师死了,她们却高兴不起来。大邺已名存实亡,谁知道这章诏会不会比厉太师更残暴?
章诏开口了:“知道臣请两位殿下来是为着什么吗?”
她们竭力自持,“……还请章将军明示。”
章诏坐在那里,手里玩了个酒樽,“臣不是厉太师,不会对女人手软,便请两位殿下去陪先帝吧。”
她们听懂了这话的意思,霎时吓得面无人色。
东乡公主直接腿一软跪了下去,呼道:“章将军饶命啊,我们只是女流之辈!”
“呵,女流?”章诏念着这两个字,脑海中蓦地想起自己在萧妙磬手里栽了跟头的那一幕,口齿间越发的咬字凶狠。
大邺朝重视继承者血统,按大邺律,若是帝王无子或子嗣血统不正,不从旁支过继,而是选一血统纯正的公主,为其择一驸马,立公主所生之子为新帝,公主与驸马共同监国摄政。
若章诏是厉太师,便不会选这鲜卑血统的皇子为天子,而是会让公主有孕,借亲子上位。
如此岂不是比操纵这傀儡天子名正言顺的多?
可谁叫厉太师好色,光想着玩弄金枝玉叶。
真是个昏庸短浅之辈,死的不冤。
可惜了他章诏,既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进洛阳,便动不得傀儡天子,只能继续立他。
如此,威胁到天子地位的公主们,就只能去死了。
这时软在地上的东乡公主发出声惊叫。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房梁上蜿蜒下一条褐色大蛇,足有碗口般粗大。那尖锐的三角形脑袋略翘起,蛇信吞吞吐吐,眼神中散发着阴冷的嗜血之意。
就算不认得这是剧毒的五步蛇,这一幕也教人毛骨悚然。
天子和共邑公主不敢看,东乡公主差点就吓得晕厥。
“蕲艾,来。”
章诏唤着他的五步蛇,语调像是唤着恋人似的低柔。晏行云往他酒樽里倒了酒,五步蛇游走过来,爬到章诏身上,低头,露出两支锋利的尖牙,将毒素吐进酒水中。
章诏将酒水递给旁边候着的几个内侍,欣赏着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道:“去,给东乡公主喝了。”
东乡公主倒吸一口气,顿时哭着求饶:“不,章将军饶命!章将军饶命!”
内侍们端着酒樽,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要他们亲手毒死公主,不、不……他们也是被逼的,他们也是没办法!
他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抓起东乡公主,给她灌酒。
“不,我不要死!”公主的尖叫声刺得天子脚底发麻,她胡乱挥舞四肢,却徒劳的被内侍揪起头发拎起脑袋,绝望的被灌下毒酒。
天子闭上眼,听着东乡公主绝望的咳嗽声渐渐消失。
她挣扎了两下便不动了,表情定格为一片惊恐。
还活着的共邑公主看着妹妹的尸体,流下泪水。
章诏又倒了樽酒,下了蛇毒,朝着共邑公主遥遥一举,“该殿下了,别让你姐妹久等。”
共邑公主缓缓移动视线,盯着章诏,低笑着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我们赶尽杀绝?
“殿下你说呢?”章诏冷笑,“要是有谁趁臣不注意劫走你们,令你们怀孕生子,再携子与臣叫板,臣当如何?怪只怪你们姓齐!”他说到这里,像是猛地想到什么,“忘说了,臣已经命人去追杀你们的皇姐隆虑公主。不出意外,她和驸马全家很快就能与你们团聚。”
共邑公主却是笑了起来,泪水滑落,“章诏啊章诏,我们姐妹若能怀孕生子,为何生不出厉太师的孩子?实话告诉你,在我们被他霸占后,我便和两位姐妹都饮了绝子汤。”
章诏道:“这么说厉太师歪打正着,没在你们身上下注是做对了。”
他说罢脸色一冷,如夺命的修罗,“来人,送共邑公主上路!”
“不必了,本宫自己来。”共邑公主冷冷道。
她走上前,从内侍手里接过毒酒,转首深深看了天子一眼,说不出是什么目光。
“可悲、可叹,我齐氏嫡枝,此后就只剩下你一个了。”共邑公主说着,视线又猛地刺向章诏,含泪,声音凄厉如箭。
“逆贼,你谋朝篡位,弑杀皇室!休要得意的太早,如你这般狗贼,来日也要死在别人手里!”
她扬起颈项,将毒酒一饮而尽。死前最后一次站立,她拾起了齐氏天家的骄傲。
毒酒入胃,迅速的发作,共邑公主跪倒在地,口齿流血。她仍旧死命的盯着章诏,使出所有的力气朝着章诏扑过去。
“噗——”
发黑的鲜血喷在章诏靴子上,在章晔的惊叫声中,离得近的烛台被跟着撞倒,烛火落在章诏衣服上,迅速的蹿起一把火苗。
章诏此刻脸色黑如深渊,双眸狠戾大现,如要将人肌骨嚼碎。他连忙拍打衣上的火苗,却无法阻止共邑公主又一口鲜血喷在他靴子上。
“章诏……”
共邑公主趴在他跟前,看着眼前模糊的火簇,使出最后一丝力量。
“愿苍天有眼,来日便教你和我一样不得好死,教你烈火焚身,烧成灰烬!”
“章诏狗贼……人若不诛,天必诛之!!”
共邑公主七窍流血,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目光像是诅咒般狠狠缠在章诏身上。
章诏拍灭了衣上的火,一低头,就对上共邑公主不瞑的眼睛。
他几乎是愤怒的踢开她,“晦气,倒是个烈性的!”
诅咒声犹在耳畔,章诏并不当回事,他道:“仁义还是要做的,传我命令,就说三位公主被厉太师狗急跳墙所害,给予厚葬!”
他说罢,目光落在了那几个内侍的身上,凉的犹如看死人一般。他要打着仁义的旗号,鸩杀公主的事就不能被传出去……
内侍们已然知道凶多吉少,各个抖如筛糠。当听见章诏唤五步蛇时,他们再也撑不住了,吓破了胆,歇斯底里,疯了般的想要逃出大殿。
然而殿门被章诏的亲军从外面狠狠的关上了。
内侍们扑在殿门上,要死要活的砸门,砸得拳头冒血,哀嚎声比十八层地狱还要凄厉。
尔后,他们的哀嚎声变作一声声惨叫,再是低低的垂死呻.吟,终归于平静。
满殿通明的灯火,一地的死尸,五步蛇从他们身上爬过,重新回到了章诏肩头。
章诏奖励般的拍拍它的脑袋,看向立在尸体中的天子。
“让陛下受惊了。”他说。
天子几乎是花费了所有的胆气,才答上一句:“……无妨。”
章诏冷笑了下,说道:“听闻陛下后宫并不充盈,三夫人之位都是空缺的。”
“……是。”
章诏抬手指向章晔,说:“让臣的妹妹入宫侍君,做陛下的贵妃如何?”
章晔早已被方才那一幕幕吓傻,在她的认识里,她知道自己的大哥是手段狠毒的人。那是因为大哥有抱负,要出人头地,要带着她过人上人的日子,她可以接受这样的哥哥。
但当她亲眼目睹章诏杀死了满殿人时,她的心几乎崩塌,从没有这般恐惧过、害怕过、迷茫过。
她猛地揪住晏行云的手,使劲握着,呼道:“我不要入宫,行云你不是说想和我在一起吗?大哥你是知道我和行云彼此喜欢的!”
章晔又怕又急,眼泪都流出来了。章诏声音软下来,哄道:“小傻瓜,我与你开玩笑呢,怎么还当真了?”
章晔一怔,是玩笑吗?
章诏收回目光,向天子道:“臣只是想着,若是妹妹入宫,臣是否能沾她的光封王拜相……”
天子连忙说道:“章将军诛杀逆贼乃千秋之功,当封为异姓王。章将军是幽州蓟人,封号就为‘蓟’,不知章将军意下如何?”
章诏满意的勾唇,跪了下去,说道:“臣谢陛下隆恩。”
晏行云拍拍章晔的手,安慰她心绪,随即向章诏跪下行礼,“属下恭喜主公,蓟王千岁!”
良久后,章诏入住了厉太师的府邸。
他唤来晏行云单独说话。
晏行云说:“方才属下接到消息,隆虑公主和驸马一家都已经解决了,一个没留,主公尽可放心了。”
章诏想了想,问道:“灵帝的子嗣,确定只剩下天子了?”
“是的,不会有错。”晏行云道,“灵帝子嗣不多,只有三子三女。长子是徐贵姬所出,次子是郭贵妃所出。当年郭贵妃谋杀了灵帝,将儿子推上皇位,并杀死了竞争者徐贵姬和她的儿子。”
章诏沉吟,这事人尽皆知。据说那会儿,无子的苏贵嫔因为和徐贵姬交好,也被牵连,被烧死在了自己的寝宫。
后来郭贵妃成了郭太后,前几年被厉太师鸩杀。如今灵帝还凋零的嫔妃都是些位分低的,唯有那个鲜卑族贡女育有当今傀儡天子。
这么一想,章诏彻底放心了。不怪他疑神疑鬼,他要确保万无一失。
“对了,其他诸侯们怎么样了?”章诏问。
晏行云笑意有两分凉薄,“他们响应主公的号召,参与讨伐厉太师,眼下正急着瓜分洛阳南边的一些土地。彼此间没少争破头、放冷箭,怕是还有得不偿失的。”
章晔鄙薄一哼,很好,他再问:“越侯萧绎如何?”
晏行云凉薄之色敛住,“他倒是不争不抢,只在应付差事。”
章诏又哼了声,想也知道这是萧钰的主意。萧钰把重心放在了攻打岭南交州,是以萧绎就是来走个过场的。
他摆摆手,“罢了,随他们去!日后有的是交手的机会!”
晏行云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拱手道:“属下誓死效忠。”
……
当三位公主的死讯传到萧钰耳中时,他握着岫玉的手不觉一紧,半晌后才又慢慢的摩挲起来。
这会儿他们离建业只有不到七天的路程,萧妙磬正骑在一匹枣红马上,和旁边骑着黑马的袁婕聊着什么,时不时还有轻盈的笑声响起。
萧钰深深的看了眼萧妙磬,眼神幽沉,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所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回建业的途中,萧绎那边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
原本萧绎按照萧钰的建议,带了军队去前线走过场,不出力,基本一直在军营里操练本事。
一切都很顺利的。
偏偏,萧绎最近觉得身体不对劲儿,食欲不好,总是腹痛,尤其是晚上或者仰卧的时候,腹痛的感觉更明显。
他叫了军医来看,军医也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怎么回事。
萧绎只好去找附近有名的医者。
待医者为他诊断后,萧绎收到了晴天霹雳般的重击。
医者不忍的告诉他,他患的是“恶毒之症”。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萧绎就知道,他的生命快要到头了。
这种病,起病的时候经常没有感觉,待察觉到不适时,多半已是病入膏肓。
有不少身体康健的人,活了数十年都无事,忽然之间出现恶毒之症的症状,之后很快就死了。而当世的医术是治不好恶毒之症的,最多只能拖延生命。拖得那一年半年的,最后还要在病痛中瘦削的不成人样,直至升天。
这病落到谁身上,便是命数了。
萧绎在艰难的接受这个事实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既然他已时日无多,便要尽自己最后的能力,再多开拓一点疆土,好留给萧钰一个更加雄厚的基业。
所以现在,他要和其余诸侯争一争,他要瓜分到厉太师的地盘。
于是,萧绎让亲信持着他的虎符,从江东调派来十万大军,吴纪和吴琪等将领也被召来。
而这些,萧钰和萧妙磬都暂时还不知道。
他们在一个隆冬的早晨,抵达了建业宫。
这天下雪了,一身素淡的甄夫人和小腹已高高隆起的甘夫人,都来到了宫门口。
作者有话要说:恶毒之症:古代对癌症的叫法。
萧爹得的是胰腺癌,中医的诊治方式和古代的医学条件诊断不了胰腺癌,也没有“胰”的概念。
胰腺癌早期平静无症状,一起病就是晚期,病发原因多样,萧爹如果不作死的话大概还有四个月生存时间。
不作死,划重点。
我爱狗血,狗血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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