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夏日渐深, 前线不断传来捷报。
萧钰执笔,在地图上勾勾画画。袁繇的版图就如被一点点蚕食般, 越来越小。
但越军也并非一帆风顺, 也有遇到障碍的时候。
就比如说, 吴琪在攻打天水时,就被守城的夏侯家父子弄得焦头烂额。
临行前萧钰嘱咐过诸位将领, 袁繇麾下的武将多不足为惧,唯有夏侯家父子不好对付。
眼下吴琪切身体会到了。
与她哥哥吴纪齐名的神射手夏侯阕, 直接在城楼上对着越军射箭,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箭无虚发,力道极猛。
他父亲夏侯深更是沉得住气,硬是能领着所剩不多的守军, 把天水守得严严实实,教吴琪久攻不下。
眼下吴琪与其他几名将领是分了三路攻城拔寨的, 她这里受阻,对其余两路也会有恶劣影响。
吴琪想了想,干脆玩阴的。
兵不厌诈, 她必须尽快夺下天水。
于是随军谋士给吴琪出了个主意,派细作潜入天水, 煽动城中百姓,就说袁繇要抛弃他们,拿着夏侯家父子和他们这些百姓当弃子,为自己拖延逃跑时间。
此为反间, 意在动摇天水军民之心。
吴琪觉得可以一试。
她不但派了几个细作潜进去,还亲自扮作农女,混进天水。
没几天,天水便流言四起,开始不稳起来。
吴琪喜闻乐见,继续在客栈里忧心忡忡的与人抱怨袁繇。
却不想就此碰到夏侯阕。
城中流言滚滚,夏侯父子能猜到是越军搞的鬼。夏侯阕亲自在城中巡视,凡遇到传流言者,若是百姓便教育了遣散,若是细作当场处死。
吴琪知道这人的厉害,她带进天水的细作,已经死了几个了。
现在轮到她卯上夏侯阕。
如今这世道,柔弱女子当细作大有人在,夏侯阕自不会对吴琪放松警惕。
他教人把吴琪拉到街头,逼近她,亲自盘问。
这是吴琪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与自家兄长齐名之人,高大挺拔,气场刚烈,浑身都散发杀伐悍将的力量感,不知手里犯了多少人命。
他看吴琪时,视线犹为犀利,这大约是擅射之人的共性。吴纪也是这样,视线移动时,就像是箭头猛地从这头指到那头,仿佛下一刻就化作箭矢射过来。
吴琪哭哭啼啼的,扮演一个满腹牢骚和担心、又十分惧怕守将的农女。
她哭着哭着就跪在夏侯阕脚下,扯着他衣摆,求他饶了她这无知村姑。
最后夏侯阕申饬她一番,带人离去。
吴琪松一口气。
可就在这时,已走出几十步的夏侯阕忽然转身,这瞬间从背后抽出弓箭,向着吴琪一箭射来。
然后,只见吴琪愣在那里,直到箭矢射落她发髻,串着她的步摇扎到她后方客栈的瓦片上,她才如梦初醒,尖叫着跪在地上哭起来。
“啧,还真是个农女。”夏侯阕不满的将弓丢给随从。
他父亲夏侯深老将军正巧过来,见状问道:“怎么回事?”
夏侯阕指指正哭得六神无主的吴琪,说:“试她一试,还好,不是细作。”说罢向一个随从道:“去,给她两贯钱,就算我赔罪。让她以后耳聪目明些,别跟着胡说八道。”
父子两个走远,远远还传来他们低低的说话声。
吴琪抽泣着从地上爬起,手心里早已是冷汗淋漓。
亏她在那一刻镇定住了,任由夏侯阕的箭射向自己。否则,一旦暴露出与农女身份不符的警觉或是身手,她就死定了。
好厉害的人物。
她算是知道,先前那几个细作是怎么死的了。
平静下来,吴琪又想到夏侯阕向她射箭时,所用的那张弓。
天狼吞日。
与吴纪的月神穿云一样,都是这世间罕有的良弓。
不同于月神穿云泛着的幽蓝色,天狼吞日带着张扬的赤色。如果说月神穿云像是月光透过乌云时漏下的光芒,天狼吞日就如炽烈的阳光,翻滚似烈焰。
想到吴纪,吴琪眼中漫上哀伤。
何时,她能像昔日的吴纪一样,拉开月神穿云,箭如飞雨?
之后一连多日,越军皆包围天水,意在困死守城将士。
城中因细作而掀起的军心动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演愈烈。
天水向袁繇求援,然则越军其余两路攻势太猛,袁繇顾不得天水这边,夏侯家父子只能靠自己支撑。
父子两个何尝不知越撑下去越艰难?他们手下的副将们,已在劝着两人开城投降。良禽择木而栖,这没什么。
然而夏侯深老将军的忠义是出了名的,要他背主,他宁可自刎全了忠义。
就这么死守天水,又是十日,城内军民已不愿再战。
终于,夏侯深的一名副将起兵造反,杀了夏侯深,绑了夏侯阕,打开城门,向越军投诚。
夏侯阕被那副将丢到吴琪面前时,吴琪穿着身铁锈红的直裾,挽着堕马髻,道一句:“别来无恙。”
如她所想的,夏侯阕脸上是极致的愕然。
被下属背叛,父亲又被这白眼狼杀死。他连为父亲收尸都不能,就被这帮软骨头的龟孙绑起来,交到敌军将领面前。
啧,不就是一死?要杀要剐随便,他不在乎。
只是要看着那帮龟孙们踩着他与父亲的尸骸,攀新枝头,他就怒得双眼赤红,恨不能化作厉鬼将他们尽数撕成碎片。
满腔怒意随着他被丢到对方守将面前,上涨到极点。他知道越军守将是吴纪的妹妹,叫什么吴琪。
他倒要看看这吴琪究竟长了怎样一张阴险毒辣的脸,敢玩阴的,反间出这帮卖主求荣的龟孙!
然后,当对上吴琪的脸,他愣在当场。
“是你?!”夏侯阕记起那个唯唯诺诺,哭得颇为烦人的农女,当下咬牙切齿。
吴琪四平八稳道:“是我,那天差点着了夏侯将军的道,险些命犯你手。”
夏侯阕“啧”了声,骂道:“真后悔没杀了你,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名抓夏侯阕而来的副将,急于在吴琪面前表忠诚,于是一脚踹在夏侯阕背后,将人踹倒在地,骂道:“夏侯飞羽,你还猖狂什么?胆敢对吴将军不敬!”
夏侯阕跌在地上,头颅依旧高高仰着,笑得好不恣意,“我可不像你这没骨头的杂碎,我平生猖狂的惯了!”
“死到临头还这般猖狂,真是不知好歹!”
夏侯阕一口啐在副将脸上,“死到临头不能手刃你,为我父报仇,可真教人不甘心!”
“你……!”
那副将欲要再踹夏侯阕,却因吴琪走了下来,不得不停下动作,向后退开。
他要向越军投诚,自然要表达出对吴琪的敬意和顺从,尽管他打心眼看不起一个小娘们,可谁叫越王看得起她?
吴琪走到夏侯阕跟前。
夏侯阕嘴角噙笑,眸中翻滚着狷狂怒色,瞧她要做什么。
接着他有些吃惊。
本以为这女人要一剑了结自己,不想她竟蹲下.身来,亲自给他解开捆绑!
“夏侯将军请起。”
吴琪解开束在夏侯阕身上的绳子后,虚扶他一下,站起身。
夏侯阕跟着起身,他个子高,明明是手下败将,却得居高临下看着这娇小的敌方将领,场面多少显得违和。
“是我命人在天水散布言论,动摇军心。老将军被杀,与我也有间接关系,是我玩阴招了。我无意伤老将军性命,是以心中内疚。我王临出征前嘱咐过我,夏侯将军与老将军乃当世奇才,望能弃暗投明,归降江东。”
吴琪说着后退一步,在夏侯阕诧异的目光下,双手平举过肩,行大礼。
“敏晶敬佩老将军效忠主上,宁死不降,会请奏我王,为老将军风光厚葬。也诚心躬请夏侯将军投入我王麾下,为江东效力。”
夏侯阕“啧”了一声,横竖打量吴琪,讥讽道:“还以为你想杀我。”
“怎么会?”吴琪稳然笑道,“家兄常在我面前提及夏侯将军,想来夏侯将军对家兄也是。都是当世英豪,虽各事其主,但惺惺相惜是人之常情。只是刀剑无眼,家兄终究是……”
她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而是再度向夏侯阕行大礼。
“我王天纵英才,德贤兼备,远非袁繇之流可比,敏晶诚心代我王躬请夏侯将军归降。”
其实效忠谁不效忠谁,夏侯阕心里无所谓,只是父亲死忠袁繇,他便也死守天水。
良禽择木而栖,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归降也没什么,能继续建功立业谁不高兴?
他也知道,父亲之死怪不到吴琪头上。就算吴琪不耍阴招,天水也会有支撑不住的一天,那帮龟孙子也同样会干出今日之事。
但他就是意难平。
是以嘴上冷哼:“我要是就不降呢?”
吴琪态度恭敬,“既然如此,勉强不得,便送夏侯将军黄金百两,日后有缘再见吧。”
夏侯阕微微一怔,眯起眼道:“有意思。”
他拍拍衣衫,安静了好一会儿,说:“行吧,夏侯飞羽,答应归降。”
吴琪喜不自胜,笑容极为美丽明亮,看得夏侯阕十分不舒服,总觉得栽在这么个女人手里有辱名声。
然而话已出口,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也唯有闷下这口气,越看这女人越不顺眼,当真为自己和父亲意难平!
这时那名副将走上前来,向吴琪行礼,“吴将军……”
吴琪看向他。
他一脸诚心归降的决然表情,眼底则是期盼和讨好的目光。
吴琪问他:“便是这位将军带头,制服夏侯将军与老将军,开门献城?”
“是、是,我等诚心仰慕越王才德,愿弃暗投明,为越王效力!”
“好。”吴琪笑容更为灿烂,说出口的却是:
“推出去,斩了。”
副将一愣,顿时大惊失色,“吴将军!末将、末将等人是诚心归降!”
吴琪笑容化作冷笑:“卖主求荣之辈,便不要将‘真心’挂在嘴边了,难保明日又要叛我江东,‘真心’归降他人。来人,把他推出去,军前斩首示众!随他一并献城者,通通赶走!”
“慢着!”夏侯阕叫停吴琪。
“夏侯将军请说。”
夏侯阕红着眼睛盯着副将,对吴琪道:“我想亲手射死这帮败类,为父报仇。”
吴琪道:“依夏侯将军。”
接下来吴琪亲眼目睹夏侯阕是怎么杀这帮人的。
夏侯阕不愧为杀伐悍将,一狠起来,便是像老鹰戏弄猎物那般,教这帮人在死前尝尽了从希望跌到绝望的痛苦。
他给这些人一盏茶的时间,让他们跑。
一盏茶后,他会挽弓搭箭。
吴琪就看着那些人拼命的跑,在荒野上奔驰,有的连裤子都跑掉了,也丝毫不敢停歇。
当他们跑出足够远,有人开始放松下来,甚至回头看夏侯阕时,夏侯阕蓦地挽弓搭箭,瞬息之间,箭箭如流星,将所有人全部射死!
吴琪这瞬惊得忘记呼吸。
十几个人,不同方向,离他那么远。
他却只要须臾,便将他们全送去地狱。
箭无虚发。
一时间,她眼中闪过一抹近乎偏执的神采。
她一定要拉开月神穿云,变得和这个人一样!
……
很快,萧钰收到吴琪递送给他的战报。
吴琪写明了攻打天水的经过,写明夏侯深之死和自己招降夏侯阕之事,一应过程俱全。
她提议将夏侯深厚葬,萧钰准了。
同时他回复吴琪,不必自责夏侯深之死。
这会儿,他正陪着已经病愈的萧妙磬,一起在朝熹殿外的茶花林里。
这片山茶花本就是两人一起手栽的,年年春夏时,花开锦绣,美不胜收。
送信的海东青自萧钰肩头飞起,盘旋几下便飞远。萧钰静坐在花丛中,容颜如玉,眉目如画。
他看着眼前萧妙磬徜徉在朵朵山茶花中,时而嗅嗅花香,时而用她的团扇轻轻扑打蝴蝶。
萧钰觉得,她自己就像只翩飞的蝴蝶,美好又撩人,但她不自知。
素手摘下一支饱满的山茶花,萧妙磬跑过来拿给萧钰,“钰哥哥。”
萧钰含笑接过花,却将萧妙磬拉到腿上坐着,他亲手执花,插.进她发髻里。
萧钰手巧,一朵花插得位置角度甚好,一装点上,更衬萧妙磬纯然无瑕。
眉如翠羽扫,肌如白雪光。
发间山茶花香气幽幽,几片花瓣微微摇动。
她是万紫千红中最美的一朵,满林山花茶,也比不上萧妙磬分毫。
萧妙磬又从旁摘下一枝花,贴在脸庞。她问萧钰:“钰哥哥,你说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当然是她好看。
萧钰微笑,故意说:“花好看。”
萧妙磬眼睛睁大,她还以为萧钰会说她好看。
她抄起手中花枝,往萧钰身上打。
谁让萧钰说花好看时,语意神态那么认真?
她当真了,不高兴,打他!
“音音、音音……”
萧钰被打得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不由连连发笑。
花瓣掉落萧钰一身,像是轻粉的蝴蝶覆在青衫上,煞是旖旎温柔。
他握住萧妙磬纤细的手腕,柔声道:“孤与你开玩笑,你却是当真了。”
萧妙磬微嘟唇瓣,“我从来都相信钰哥哥的,从小到大,你说的话我哪有不信的。”
萧钰感叹:“看来孤这辈子都不能骗音音,一句话都不能。否则音音全当真,该如何是好。”
萧妙磬挺直腰板,再道:“你说是花好看,还是我好看?”
“花好看。”萧钰笑得温朗风流。
萧妙磬眼睛瞪起,面上更显娇嗔之态,举起她那已经掉了一半花瓣的花,继续打萧钰。
“你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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