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越地,建业宫。
黄昏的光落在潮湿的宫墙上,染就不均匀的红色斑驳。飞鸟南回,翅膀打着旋,扫过殿宇的飞檐翘角。
朝熹殿外,一阵风吹起开的正好的山茶花,带着花瓣扑在轩窗的绣帘上。
萧妙磬坐在窗下,抬头看一眼滑落绣帘的花瓣,以及,窗外那些软禁着她的侍卫们。
忧心忡忡。
她几乎不敢相信,明明不久前,她还在和侍婢们讨论出征的父兄。父兄此次攻打庐陵郡,萧妙磬每天都在想着,他们的战事打得怎么样。
转眼,她就被嫡母甘夫人下令,软禁在朝熹殿,等待嫡母安排花轿仪仗,送她过江去洛阳。
都是因为一纸天子诏书的到来。
诏书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萧家男人们外出征战的当口,由宫里的御奉官送至萧氏封地。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朝熹亭主萧妙磬,名德皓贞,才貌无双,深得朕心。着即册封为贵妃,择日送入洛阳宫,钦此!”
诏书内容对萧妙磬而言太是震惊,以致她竟能记住内中每一个字。
她万万没想到,那傀儡天子竟要纳她为妃!
大邺建国四百年,几经祸乱,如今已是风雨飘摇。
去年年关,厉太师把持了朝政,弑天子、鸩太后,扶持了血统不正的天子庶弟为新帝。
新帝无权,各州牧、王侯纷纷豢养私兵,各自为政,渐成如今这群雄割据的局面。
萧妙磬之父萧绎,亦是各路诸侯之一,如今占领江东越地,以建业为割据都城,立了建业宫。
面对蓦然而来的封妃诏书,萧绎正妻甘夫人,领着一众女眷接旨。
甘夫人对此也是出乎意料的,送走御奉官后,萧妙磬听见她对自己说:“皇命如山,天子点名要你,我们做臣子的自然要将你送进宫。贵妃之位仅次于皇后,不算辱没了你。回朝熹殿准备去吧,我会择一黄道吉日,送你北上入宫。”
萧妙磬仰头,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望着甘夫人。她在甘夫人眼底看到了不加掩饰的嫌恶和怨恨,一如每次,甘夫人从来都将她当作眼中钉。
“母亲,不可。天子如今尽被厉太师掌握于手中,这道封妃的旨意,多半出自厉太师之手。”
萧妙磬在短暂的不知所措后,终于镇定下来,向甘夫人陈述利弊。
“厉太师明面上让我入宫为妃,实际却是将我当作质子,囚禁在洛阳,以此要挟父亲。眼下诸侯们各自为政,厉太师也担心诸侯们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他拉下马。他自然要想法将诸侯们的家人召到洛阳困住,令诸侯们不敢轻举妄动。”萧妙磬声音渐次低下去,“我不信母亲想不到这一点,而且我想,类似的诏书怕是各路诸侯皆得了一份。您不能送我入宫!”
可甘夫人是怎么说的?她说:“胡言乱语,危言耸听!要是你拒不受封,我萧氏一族便是抗旨不尊的乱臣贼子。到时候天子降罪,各路诸侯都有了现成的理由拿我萧氏开刀,夺我萧氏基业。所以,没有你抗旨的余地!”
“母亲!”
“别碰我衣摆,你不配。”甘夫人没有再给萧妙磬开口的机会,“你要知道,就算你成为了质子,你父亲也不会因为你而束手束脚。反倒是,如果你抗旨,便要连累你父亲被扣上乱臣罪名。”
甘夫人狠声下令:“来人,将亭主送回朝熹殿,严加看管!没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朝熹殿一步!”
“母亲!”
萧妙磬就这么被送回了朝熹殿,负责“护送”她的人,在甘夫人的命令下,不得不七手八脚粗鲁的将她押送回去。
萧妙磬不甘的回望甘夫人,对方在空阔殿宇的阴影中,满眼都是对她浓烈的怨恨和嫌恶。
眼下,萧妙磬被看守在朝熹殿中,思及甘夫人方才所说的话,不禁心中烦恼。
萧家在各路诸侯中,算是势大的。即便抗旨不尊,厉太师也轻易动不得他们。此番这道封妃的诏书,不过是试探萧家罢了。
萧家若是抗旨,顶多让厉太师对他们多一分敌意;可若是萧家老老实实将她送进宫,才是中了厉太师的奸计,平白给人把柄。
连她都能看清的局势,甘夫人如何会看不清?
甘夫人不过是趁此机会,公报私仇,想将她这个眼中钉远远的打发走。
又一片山茶花瓣扑在绣帘上,萧妙磬起身,去为渐渐昏黑的殿宇,添一点灯火。
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立刻就会有人给远在庐陵征战的父兄传递消息。以大哥平日里对她的偏宠,多半会亲自赶回来处理。
诏书里只说了要“择日”送她入宫,既是日子不限,她便要撑到大哥回来为止。在这之前,她一定不能让甘夫人把她送走。
只是,甘夫人毕竟是大哥的生母。这么多年,大哥夹在她和生母之间,如今又要为难了……
“萧妙磬!”
殿外突来的尖亮喊声,唤回萧妙磬的神智。
殿外那些侍卫的声音也随之传来:“见过三小姐。”
萧妙磬正添完了灯火,听了这声音,不由蹙眉。
萧银瓶,又是她。
转念一想,以萧银瓶的性子,不来看热闹才是奇怪。
萧银瓶可是什么都要和她针锋相对的。
殿门被从外头推开,进来的女子很是气势汹汹,朝熹殿里的侍婢都挡不住她。
余晖随着推开的门,洒落长长一笔在殿中,末端直抵萧妙磬所站立之处。那里一灯如豆,萧妙磬站在灯火前,容颜剔透,澄澈无瑕,泛着些微的动人暖黄,与萧银瓶四目相接。
萧银瓶一怔,露出不悦之色。每每见萧妙磬,纵然心中万分嫉妒,却不得不承认萧妙磬生得极致美丽。
江东百姓都道萧妙磬是“建业第一美人”,话不掺假。乱世之中,如萧妙磬这般纯然灵动,无瑕无疵,不阴郁也不过分艳丽的美人,脱颖而出当之无愧。
肤如新雪,发如漆檀,眼眉鼻唇都像是约好了般的,组成一张恰到好处的脸。不会有任何一处欠缺或是过分,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萧银瓶每看这张脸一次,心里的嫉妒就上涨一分。
她快步迈进朝熹殿,语带酸味:“你已被封了亭主,居然还要去做贵妃!老天爷这是摆明了不公,大家都是庶出,怎么所有好事都落在你身上?”
萧妙磬深感无奈,稍微懂点时局的人,都晓得入宫为妃绝不可行。萧银瓶呢?还当是什么值得嫉妒的事。
只能甩她一句:“目光狭隘。”
萧银瓶脸色一变:“你说我目光狭隘?”
“我并未说错。”萧妙磬定定道,“你仔细想想大哥平日里为我们教导的时局,还想不明白吗?”
萧银瓶又一怔,噘嘴剜了萧妙磬一眼,虽不服萧妙磬教训了自己,却还是仔细思考了一遍。
这回总算想明白了,萧银瓶的神色又是一变,方才那一脸嫉妒全然变作幸灾乐祸。
“原来如此,萧妙磬你也有今天!谁让你和你生母带给母亲多年痛苦?如今父亲和大哥不在,没人能给你撑腰,你的命运都拿捏在母亲手里!”萧银瓶拍拍手,喜悦轻哼,“但愿母亲明儿就把你送去洛阳!”
萧妙磬懒得和萧银瓶争辩,因为生母的缘故,她从生下来就是好些人的眼中钉。兄弟姐妹里除了大哥,剩下的都对她有敌意,尤其是萧银瓶。
两人是同一天降生的,萧绎全程都守在萧妙磬生母的屋外。两人出生后,萧绎对萧妙磬的宠爱也多出萧银瓶太多。待到先帝封赏了“亭主”的爵位给萧家,萧绎更是毫不犹豫将封赏给了萧妙磬。
萧绎有三子三女,除长子萧钰外,皆是庶出,萧妙磬在女儿里是行二。
既非嫡,又非长,亭主的敕封却落在她头上,姐妹之间自然嫌隙非常。
这会儿心里烦恼着,又被萧银瓶头上新打的钗子晃得眼睛疼,萧妙磬索性命令看守她的侍卫们,将萧银瓶请出去。
萧银瓶被赶出朝熹殿,骂咧了两句,但想到萧妙磬倒霉了,心情又好了些许。
她理了理裙摆,向着朝熹殿嘀咕:“你就老实待着吧,等你走了,父亲便会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萧银瓶带着侍婢远去,因心中激动,走得颇快,头上的四蝴蝶银步摇发出叮咚脆响,一路不断绝。
只是,还未走远时,就看见前方一名蒙了面纱的妇人匆匆而来,似是急着赶往朝熹殿。
这妇人便是萧妙磬的生母甄夫人,刚从上清观上香回来的。一回来听说了天子诏书和甘夫人做的事,急忙到朝熹殿来看自己的女儿。
萧银瓶还是第一次见到甄夫人慌忙的样子,素来贞静优婉的人,这会儿难掩焦急。两人碰了面时,甄夫人只顾得上和萧银瓶颔首为礼,便匆匆擦肩。
回望甄夫人的背影,萧银瓶露出诧异的神色。
听说,打从多年前父亲将甄夫人带回家中起,甄夫人从来都戴着白色面纱,从来没有揭下来过。
可眼下,自个儿女儿的处境火烧眉睫,甄夫人居然还把面纱戴得齐齐整整。
萧银瓶不禁嘀咕:“故作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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