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祈宫第四代宫主晨星即掌门之位已有四年,嫡传弟子仍只江灵殊一个,宫中多是上一辈的老人,鲜见新面孔。因着这个缘故,凤祈宫大总管青珢不知劝了多少回,晨星总以“少宫主已立,需用心教习,无暇兼顾其余琐事”之类的理由挡回去,这次却自己主动说要下山再收一名弟子,且回来后便好好着手准备扩充各宫门人之事,总算是了却了青珢一桩心事。
江灵殊自然也是欢喜,除了阿夏以外,她一直再没个可说话的同龄人,平日里用功完了,就只能一个人四处走走寄情山水,或是偷偷读些话本子打发时间罢了。
她拐入一条僻静小路上信步走着,前方草木细响,遥遥走来两人,恰是初云殿的师叔云若与云罗姐妹二人。
江灵殊先上前一步施礼道:“灵殊拜见二位师叔,不知师叔们往哪儿去?”
云若与云罗相视一笑:“你师父今日可算回来了,我们想着,后头定有一大堆事儿要烦,这不赶紧趁着最后的闲暇出来赏赏雪?你怕是也一样,就不必与我们闲扯了,且忙自己的去吧。”
江灵殊被说中了心事,脸便有些发烫,低头羞怯一笑:“那灵殊这便告退,不打扰二位师叔了。”
眼见着江灵殊走远,云若叹了口气对云罗道:“这灵殊倒实在是个好孩子,天资聪颖又知书达理,难怪当时江湖中多少名门望族的女孩儿,晨星偏只挑中了她做首徒。这四年来,长进极快,从未有过什么不叫人省心的地方。却不知你我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好徒弟呢。”
“快了快了,”云罗从暖炉手袋中的油纸包里拈了块香栗糯米糕放入口中,边嚼边道,“咱们宫主不是说了,只等她回来,各宫便开始广招弟子么?不过我倒是觉得,闲着也没什么不好……”
“唉,你这丫头!”云若恨铁不成钢地用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这么大了还是只顾着吃喝玩乐,要你做别人师父,我也觉可笑。”
云罗憨笑道:“还不是阿姐事事能干,叫我无心可操,才惯的我这般懒散。对,对了阿姐,你上回做的八宝鸭子汤,我都念了好久了,嘿嘿……你看,什么时候能再给我做一回?”
云若皱眉瞧着自己的妹妹,本是又气又无奈,却终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忙敛了笑容板着脸道:“这寒冬腊月的,你将材料全摆到我面前,我才给你做。”
云罗喜得挽住云若的手腕,向她嘴里也塞了块糕点:“这个自然容易,阿姐既答应了我,可不许赖下了!”二人一同玩笑着走远开去。
这边江灵殊独自七转八绕,远离了宫室,从最后方的小门里出去,踏入了无人打理自然长成的一片竹林中,并一步步往深了走去。
竹林尽处,一块山体呈微斜向上的坡状延伸开去,至最上方形成一块天然平台,下方便是万丈悬崖,其余季节时,总能在此听到澜江江水滚滚而过击于岩壁之声,入了冬倒是平静了许多。
江灵殊十一岁时好奇闲逛,误入此处,喜不自胜,得了晨星允许后便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秘密之所,取名“静幽坪”。在这儿植下翠竹青松与各季花草,还从凤祈宫里移了一株腊梅来。那腊梅姿态独特,树干弯旋,花枝全向靠崖那边伸展而去,远望如仙人飞天之姿,此时正值花开时节,香极美极。
江灵殊轻轻拂去右侧那块内里微陷的长石上的雪,侧卧而上,以手支着头,外披内的雪青色衣衫轻飘飘垂落在雪地上,光下乍看如同雪间的阴影。
她就这么侧身卧着,默默遥望远山洁白一片。天地间静得出奇,只闻风声。看着看着,仿佛自己都已融入雪中,浑然不觉手肘压在石上的酸麻与冷风灌入衣襟内的寒凉。
在凤祈宫的四年,她不知不觉养成了这样恬淡平静的性子。看风景也好、修习武功也罢,总是一个人来此,有时一待便是半日。
江灵殊出身江湖名门,为临州江家独女,自小便被悉心教养,并与同在临州的白家少主白溟早早定有婚约,加之又被选做凤祈宫的少宫主,前路可谓一片光明,顺风顺水,从未受过什么磋磨。
她自己也知家中早为她选好了道铺平了路,她只需不负众望向前走就好,一直以来确实也是这么做。
只是,每每独处空想,总觉得哪里缺了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这种话也不好说与旁人听,恐怕只会被觉得是人心不足,欲壑难填而已。且她本就什么都不缺,自然也不便称自己其实无欲无求,全是依着家中和师门的意思前行,这样未免太过不知感恩。
她究竟想要怎样的生活,想了无数次也仍无头绪,毕竟也不曾经历过别样的人生。只是或许太过完满,亦是一种缺憾。晨星便常说她小小年纪思虑太多,总藏着些心事,行动也太过谨慎完美,倒是要偶尔调皮些才好。
不过,可算是要有个师妹了,兴许有人相伴,日子便会鲜亮些。江灵殊想到这里,唇边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人声和匆匆踏雪而行声,江灵殊即刻一翻身轻功跃起端坐于石上,又不留痕迹地掸了掸身上,见阿夏从树影中探出头来,这才松了口气。
阿夏一路小跑来累得不轻,几乎一字一顿道:“少,少宫主,我到处寻不见你,路上问了初云宫的二位殿主,说见你向后山去了,这才,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地方。”
江灵殊抚了抚她的后背:“别急,你慢慢说。”
“慢,慢说可不成……”阿夏伸出手向凤祈宫的方向虚指了一下,“有人来通传,说,说是宫主已到了山下了!”
“什么?!”江灵殊大惊失色,心中尚分不清喜忧,只怕自己耽误了赶不上等在山门前迎接,一边匆匆往回走一边自言自语道:“怎么这么早,不是说傍晚——”话未说完,她自己抬头看了看天,才惊觉黄昏已至,自己竟在这里耗了半个下午。
阿夏见她焦急,出言安慰:“少宫主莫急,上山哪里就这么快了,您现在赶回宫里去,也得等上好一会子。”
江灵殊步履匆匆,脚下未停:“话虽如此,却也是我疏忽了,不该忘了时辰。”
她二人急急忙忙赶往山门前,只见大总管青珢与其余几位殿主已在等候。江灵殊上前行了礼,青珢看她来了,便也不说什么,只微微点头示意她站到自己身边去。
众人一动不动伫立许久,傍晚四下风起,不知何时大雪又纷纷而落,不一会儿每个人的
身上便都积了薄薄一层雪。
江灵殊虽天生体热,可乍在风雪中站上这么久却也觉手脚都快僵了,但瞥见旁边诸人皆神色凛然一丝不苟的样子,也只得将搓一搓手的念头压了下去。
倒是她的云罗师叔先耐不住,轻声对其姐云若抱怨道:“我早说了,大家不如在室内吃着茶说着话暖暖和和地等,何苦现在这样冻得冰凉?来个人敲一下,我的胳膊便要掉了。”
她虽说得小声,可这里统共这么些人,也全都听得见。江灵殊咬着唇强忍着笑,其他几位殿主也同她一样,只青珢回头望了望云罗,想责怪又觉可笑,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倒是云若狠狠盯了云罗一眼,面上讪讪的,就像是自己说错了话一般。
这一插曲过后,大家倒都觉得轻松了许多,就在此时,前方风雪中却终于影影绰绰走来一人。
“师父……”江灵殊忍不住唤出了声,一边的青珢亦长吁一口气,眉眼间皆带了几分激动。
那人一步步走来,待近时方看清,确是晨星。她身披银纹白底的氅衣,头上还带着白绒雪帽,远望如同雪人儿。
晨星的右手一直牵着后方的小人儿,仔细注意着脚下,忽看见这么些神色各异但都带着几分欢喜的人在山门前迎她,不由愣住了。
“你们……怎么在这里?”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也皆愣住,青珢忙答道:“自然是为恭迎宫主回来。”
“噗,”晨星笑着摆摆手,“还不都随我回殿里去,这天寒地冻的候在这里,我若再晚点儿上来,怕是能看到好些冰雕了。”
“我就说嘛……”云罗小声嘟哝着,云若只得掐了她一把让她住口。
“师父!”江灵殊想极了晨星,待终于见到,连眼眶都湿了。她将要上去行师徒之礼时,却因太激动脚下一滑,差点儿扑在雪里,好在堪堪稳住,只是顺势跪了下去。
晨星看得出来,也不戳穿取笑,只将她扶起刮了刮她的鼻尖:“又不是我过大寿,行这么大礼做什么?你师妹初来乍到,一路风尘,快带她去休息着才是正经。你今夜只照顾好她便可,不必与我们同聚,等明日我再嘱咐你们些事。”
她将身后的小人儿拉至身前:“来,衍儿,见过你师姐。”
江灵殊怔怔地看着面前披着粉红缎面斗篷的小姑娘,对方也定定地瞧着她。
——女孩儿肤白胜雪,只有鼻尖被冻的微红。眉目深邃,一双透着些娇媚的桃花眼水光盈盈,眼尾微翘,瞳色近乎于琥珀色,比寻常人要浅上许多,尽显风情。樱色的薄唇本紧紧抿着,在看向她时却又微微轻启,好似有什么话要说。
江灵殊先前便一直在想,自己的师妹会是何等可爱的女孩子,或许恰如她自己当年来时一般,面庞圆润,未脱孩童稚气,或活泼开朗,或羞怯腼腆。唯独没想到对方竟有如此美貌,且气质清冷,如一块寒玉,虽然极美,却少生气。
那双眸子澄澈明丽,望向自己时却又似有看不清的波涛暗涌,不知为何让她有些心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了。
晨星瞧她两个面面相觑许久不言,只当二人是高兴又不好意思,遂拉了她们的手牵到一起,笑说:“你们还打算在这里呆望多久?”又看着江灵殊道:“你好容易有了师妹,人却傻了,外头这么冷,还不快带着回去?好歹也有个做师姐的样子。”
“是,弟子见到师妹,一时欣喜糊涂了。”江灵殊小声回道,只觉握着的那只手冰冰凉,不由心疼,便暗暗握得更紧了些。
“师妹,”江灵殊看向比自己矮上寸许的女孩儿,努力在寒风中挤出了一个不那么僵硬的笑容,“雪后路滑,我牵着你走,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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