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上,江灵殊和灵衍向师父晨星请了安之后,便得了允准前往初云殿寻师叔云若。
初云殿地处几条山间溪流的交接处,群水环绕、花木成荫,路径也因此修得格外别致曲折些。只是这个时节,万物皆是一袭银披,涓涓溪流也早已冻结,远远望去如同数条晶莹剔透的环带。
她俩刚从一条溪上跨过去,便迎面撞见了师叔云罗。对方正手捧一个小锦盒,里头装着松瓤杏仁瓜子之类的炒货,就见那另一只手起起落落,嘴皮子也翻个不停,果壳纷纷而落。难得的是她倒也觉得这样不大好看,一边吃一边还不忘用脚翻着地上的雪将碎屑掩起来。江灵殊和灵衍见了此情此景,俱是止不住地笑起来。
云罗先是一惊,见是她二人,顿时松了口气埋怨道:“你们两个小丫头也真是,见了我也不问好,倒先笑起来吓我好大一跳。”两人听了,忙掩嘴忍笑,装模作样行了礼,云罗倒也不生气,反与她们一同笑了。
凤祈宫还留着的上一辈弟子中,云罗最为年轻,且一向爱吃爱玩,没什么架子,生的也一副娃娃脸,让人想敬都敬不起来。
“行了行了,都别笑了!”云罗清清嗓子,故作老成道,“好端端地来初云殿做什么,莫不是想找我讨点心吃吧?”
“噗——咳咳,师叔放心,我与衍儿也不是那等没眼力见儿的人,怎好夺师叔所爱?”江灵殊正经道,“今日来,实是为了找云若师叔,商量为衍儿铸剑的事。”
“哦,原来是找我阿姐,”云罗点点头,向着初云殿指了指,“阿姐正在剑阁里头打理她那些宝贝呢,你们直接进去就是了。”
初云殿后有一剑炉,殿内西北角则有一三层高阁,专门用来放云若所铸的兵器。自然,其中最多的还属刀剑匕首之类。江灵殊久未来此,今日一见,竟连楼梯扶手上都用各色丝线绑了铜块铁片儿之类的金属装饰,虽明晃晃地有些刺目,却也的确有几分独特别致之美。
灵衍自始至终只望着墙上悬着的那些宝剑,一面艳羡赞叹,一面乱想若是哪天剑落下来砍着人可如何是好。
云若正背对着她们,用一块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子细细拭着剑身,还未待她们完全走上楼来便道:“是殊儿与衍儿吧,暂且先坐一坐,我做好手头的事就与你们商议。”
江灵殊和灵衍对望一眼,也不敢打搅了她,只轻声问了好,便坐到一边等候。
云若只一心盯着手中的剑,瞧也不瞧她们,手上一刻不停,将剑上油用棉布再擦了一遍后,又握着一块包了粉的小布包从头到尾轻轻敲过,最后用一块别的布料略略用力擦拭,方才算完。
“好了。”她长吁一口气,将剑收入剑鞘中,又拿帕子拭了拭额上汗珠。
打理一把剑虽看起来不难,可这里这么多柄剑,且每把都需这么集中精神举着半天悉心养护,着实也是件累人的事儿。
见二人都憋着不敢说话,云若不由苦笑道:“我当真有这么吓人么?”
“自然不是!”江灵殊拉着灵衍起身道,“只是我俩见师叔这般辛苦,想着师叔或需休息片刻,故不敢出言扰了清净。”
“真是两个鬼灵精,这般会说话,先将图纸拿来我看看吧。”云若说着,自将灵衍手握的竹筒抽出,拔了塞子拿出两张图纸来。
“为方便师叔比对,所以我将自己那柄剑的图纸也放了进去。”江灵殊补充道。
“嗯……”云若点点头专心看起来,又随手取了一支毛笔修修改改。
半晌,云若才转头盯着灵衍道:“衍儿想要的,当真是一把剑么?”
江灵殊不明就里一头雾水,疑惑地瞧着二人。灵衍则大大方方与云若对视着,最终莞尔笑道:“师叔果真高人,衍儿拜服。”
“师叔、衍儿,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呢?”江灵殊凑上去盯着那图纸瞧了半天,可她毕竟不通此道,终究也看不出什么来。
“这画的虽是剑形,尺寸比例却全按横刀而来,若非懂刀剑之人,自然看不出的。”云若指着自己已全然改好的图道,“其实若要制刀也行,不必非得用剑。”
江灵殊和灵衍俱觉讶异道:“可宫中武学,并无刀法,难不成要用刀使剑术?”
“所以说,你们还是嫩得很呐,”云若摇头一笑,“不论习文习武,皆讲究‘因材施教’。有人善剑,便有人善刀,若众人皆只能使剑,不仅妨碍了部分弟子的所长,也不利于武学之多样性。宫中虽学剑的多些,实则每一套剑法都有其对应转化的刀法,二者既有相异之处,亦有共通之处。你们别看云罗那样,她可是既善使剑又善用刀的好手。”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江灵殊自言自语着。
“这原不需你二者皆熟练,学了其一,其二稍加摸索便也不难,真正用时总还是要选自己得心应手的,另一种不过以备不时之需而已。”云若说着从架上取了一刀一剑,“随我来。”
二人随云若走至初云殿正中的空地上,云若命江灵殊与自己站到一边,先将剑丢给灵衍道:“凤祈宫的剑术易学,刀法却非如此,此间种种,我也不便多言。若你真的更宜用刀,那便让我瞧瞧。”
“是。”灵衍应着,缓缓将剑反手举至眼前,紧接着飞身刺出,剑尖于雪地上划出一道圆弧,扬起纷纷白雪。
在剑与地垂直时,她的身体腾空而起,借着剑力于空中翻身。剑身微微一曲,随即弹开,随身体的动作飞旋,将一地雪花掀起至空中,如同飞鸿雪舞。
云若面上倒还无甚特别,江灵殊却已表现出极其明显的惊叹来。
这么看来,衍儿的基础远非昨日所示,轻功亦是不俗……她正这般暗想着,灵衍已站定上前,单膝跪下,双手捧剑交还。
“不错,再试试这刀。”云若将刀递与她。
江灵殊总觉得灵衍在接过刀时似乎轻笑了笑,再一看对方却又并无什么表情,眼中反倒还有了几分冷酷与凌厉。
一刻犹豫也无——横砍、侧扫、直劈,比起用剑时的流畅秀美,此时的灵衍倒更像是在发泄什么,力道极猛,连一丝气儿都不缓。江灵殊看着甚觉不安,偷偷瞄了瞄云若的脸色,对方却仍是淡淡的样子,看不出情绪。
最后,也不知是手滑还是脱力,那刀竟从灵衍手中飞了出去。就在江灵殊暗道不好时,她却三步并作一步,于雪上旋着身子用另一只手将刀柄紧紧握住了。
在江灵殊看来,灵衍用刀实在不如剑使得好,且戾气外露得也太厉害了些,此番恐是难以得偿所愿。
云若却出乎意料地走上前轻轻拍手赞道:“好,果然是个用刀的奇才。只是你之前必定学过些什么,否则绝不能有如此掌握。”
灵衍沉默着点了点头,算是肯定了她的说法。云若虽不细究,却让江灵殊心中更加好奇,恨不得现在就问问对方从前到底学了多少东西。
一切总算尘埃落定,确定下之后,云若便将她们半赶着送了出去,并吩咐她们铸成前都不可随意来此处打搅。
江灵殊与灵衍走在去奉雪台的路上,几乎一路无话,最后还是灵衍开口道:“师姐若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江灵殊沉默着,许久才道,“还是不了,你我说来相识毕竟也只两三日,自然无法事事清楚,相处久了,该知道的自会知道。”
“师姐虽如此说,衍儿却心中不安,唯恐师姐觉着我有事瞒你……”灵衍说着说着,语气竟哽咽起来,倒让江灵殊又是心疼,又是羞惭。
她立时蹲下身子,见灵衍眸中已似凝了一汪水,叹息着捧了她的脸道:“傻丫头,想这么多又是做什么?我从未这么觉得,只不过时时好奇罢了。你从前如何,究竟也是无关紧要的,我只需知道,你如今是我师妹,这便足矣了。”
灵衍望着她许久,点了点头,豆大的泪珠扑簌而下,江灵殊忙用自己的软帕为她轻轻拭去,不住安慰道:“乖,别哭了,这冬日里,泪若一直凝在脸上可是难受得很。唉,原是我不好,一路自己胡乱想着,竟忘了同你说话。”
“师姐别怪自己……只要你不与衍儿生分,我心里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灵衍抽噎着说道。
“你放一万个心,就算……就算与师父生分了都不会与你生分的!”江灵殊紧张地左右瞧了瞧,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掩嘴将最后一句话小声说了出来。
灵衍见她这般举止,瞬时破涕为笑,二人都松了口气,牵了手继续走着,彼此都觉似乎比先前更要亲密上几分。
接下来近乎一月的时间内,江灵殊与灵衍每日都照常晨起先去拜见师父晨星,再去奉雪台一同练功习武。灵衍学得极快,晨星与江灵殊教得也是省心省力,只待刀成,便可开始修习刀法。
这一日,她俩刚从凤鸣殿走出来便遇上云罗低着头不知在寻些什么。江灵殊便笑问道:“云罗师叔今日起得这么早,该不会是昨天夜里埋了只叫花鸡在此,特地来寻吧?”
云罗哼了一声道:“我不过是落了只镯子在雪地里,便这样取笑我。哎,原想告诉你们些衍儿的刀的消息,现在看来却是不必了。”
此话一出,她二人忙拉着云罗的手撒娇告饶,云罗得意笑道:“阿姐虽也不许我烦她,不过我昨日去剑炉看时,也觉着那刀已然大成了。因为阿姐一直念叨着淬火的事,既已到了这一步,可不就是快好了么?”
“淬火?既如此,我这便去收些花叶上干净的雪来。”江灵殊说着便要离去。
“哎——”云罗拉住她道,“这个我也对阿姐说了,可她说雪水性柔,适你的剑,却不宜她的刀,须得爽烈之水方可。”
“爽烈之水……”江灵殊和灵衍俱陷入沉思之中,虽不十分明白这水为何还要如此讲究,但也隐约懂得些。
“可这时节,连澜江都水静波平的,其余溪流湖泊也差不多都冻住了,又该去哪儿找什么爽烈之水呢……”江灵殊苦苦思索着,忽然想到一处,话也不说便奔了出去,灵衍也立刻跟在后头,云罗看着二人跑远,点点头自语道:“到底还是她们年轻人主意多。”
“师姐怎地突然跑这么快,”灵衍跟江灵殊一路跑着,终于在一处东侧向外延伸的观景台前停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你听——”江灵殊闭上眼,微微笑着。
灵衍屏息细听,果闻下方似有奔流怒涛之声。
“这,这是……”她惊讶地掩嘴,难以置信。
“这处平台,叫作凤凰祈雨台,传说自仙人祈雨成功后,祈雨台下方的石壁上便多了一条飞瀑,名曰‘龙吟’,四季奔鸣不休。你说,这不就是我们要找的爽烈之水么?”
灵衍听了,心中惊喜:“师姐好生聪明,只是不知这水要如何取得?”
江灵殊沉吟道:“山腰间倒是有路可通,只是单凭你我,恐要来回跑个许多趟。”
灵衍摇摇头:“我不怕累。”
“那好,我们回了师父就去吧。”
晨星听了她们的话,笑了笑不置可否,半晌才道:“单凭你们两个,提着那小木桶,怕是从山腰到山顶来回跑到晚上腿折手断都未必打得完淬火所需水量。我自会多派些人与你们一道去,保管一个来回便够了。”
“弟子多谢师父!”她二人欣喜不已,一刻不停往山腰而去。
山间本就树木成荫,越近瀑布的地方便越是湿滑阴冷,一行人虽穿得不少,却也觉得通体寒凉。
待走到地方,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下手。原来这龙吟瀑布于山腰间积了一汪寒潭,再往下的瀑流便是由那寒潭所出,虽所出同源,到底不比那上方的水来得凌烈奔放。可若要取上方瀑流,便需越过这寒潭,寻常人谁能受得了。
“你们在此等候,我去取水就是。”江灵殊道,“不过水上漂而已,这点子事我还做得来。”
“师姐!我与你一起。”灵衍急道。
江灵殊笑着抚了抚她的脸颊,但觉冰凉依旧,笑着摇头道:“你本就体寒,切不可离这寒潭过近触了冰凉水气。况且,若不以云台心法运气,一般轻功,可不能做到提着满水的桶回来,你还未学到,难道还要涉水不成?”
灵衍只得点头应道:“那师姐千万小心。”
江灵殊稍稍运转内力,轻轻跃起与水上飞快点过,后面一众仆婢皆赞叹不已。她亦片刻不停,站稳后便在瀑布下的岩石上举桶接起水来。只是瀑流凶且急,少不得有水珠溅在脸上,砸得生疼,亦凉如针刺。
如此十几个来回终于事成之后,饶是她多年潜心习武,也觉有些体力不支,微微有些气喘起来。灵衍心中难受,将对方手中的水桶接过:“师姐慢些走,我来提着就是。”
江灵殊微微颔首,也不推拒,显见是真的耗去了大半体力。
总算将水送至剑炉,云若听闻此水来处倒是十分满意,但随即便将众人都推了出去。灵衍紧握着江灵殊的手走在回风霞殿的路上,只觉那只手仍在微微颤抖。
“师姐,我……”
“嘘,什么都别说了。”江灵殊用力回握了她的手,“回去好好休息休息,明天兴许就成了。”
“嗯,好。”灵衍低了头,一路再无他话。
心中一直惦记着刀的事,她们这一夜到底也没怎么睡好,起得甚至比往日还早许多,匆匆洗漱过便一同赶往初云殿。
离剑炉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忽的四下风起,草木萧萧。刹那间,只闻一声清脆如龙吟般的刀鸣,直入肺腑,震人心神。
紧接着,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剑炉门开,初晨微光中,云若面色憔悴,双手捧着一把横刀缓缓走出。
见她们这么早便来等候,她疲惫一笑,轻声道:“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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