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少宫主,衍小姐这便睡下了?”阿夏刚去茶房沏好了茶走回来,迎面遇见江灵殊,冲着西偏殿努了努嘴问道。
江灵殊点点头:“泡了汤泉后酥软嗜睡也是寻常,晚饭前再将她叫起来就是了。”
她进了内室却没再休息,反倒穿齐整了又向外走去,对一头雾水的阿夏点头道:“我一会儿便回来。”便已疾步出了殿门。
自灵衍来后,江灵殊久未再独自前往静幽坪,每日充实欢快得很,也没什么闲暇时间赏景静思。今日身边乍然无人,瞬时觉得有些空落,这才想起自己还有那么一处地方可去。
还未走近,崖边那株腊梅的清芬幽芳便远远传了过来,江灵殊深吸一口气,顿觉心情舒爽许多,步伐也轻快了些。
她注意着脚下,扶着腊梅枝干撷下几朵花苞捧在手心里嗅了嗅,坐回长石上。
阳光正好,照在平坦无痕的雪地上,江灵殊盯着远山发了会子呆,便随手捡了根枯枝在雪地上写起字来。
“灵,衍。”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写出这两个字,又画了个圆脸的小人儿在一旁,自己瞅着瞅着便笑了。
关于这个师妹的疑惑和谜团实在太多,师父也没有半点要说的意思。虽然两人相处时十分融洽愉快,但有时她却觉得自己始终难以走到对方心里去,每每想要问个清楚,却又不大敢开口。
自己并非是有多想将灵衍的过去了解个清楚透彻,只是不愿见她表露出落寞和怅然时却又强忍着不与人言说的样子。可若真的问出口,自然会怕被对方误认为是前者的意思,所以百转千回思来想去,倒还是不如不问的好。
江灵殊胡思乱想了这么许久,不知不觉地上已写满了灵衍二字,一直蹲着的双腿也开始酸麻起来。于是赶紧起身坐回长石上,渐渐犯着懒便趴了下去,一手枕头,一手垂着枝子在地上写画。
说来也奇怪,在殿内她还不想睡,此刻在这外头的冰天雪地里倒是有了几分困意,干脆扔了树枝闭目养神,竟就这么睡着了。
不知多久之后,一个披着胭脂色斗篷的身影向这里走来,无声无息、极轻极缓,就连踏雪之痕都淡到几乎细瞧不出。
不知从何时起,她已做到了步履轻盈而铃不响。
来者一眼望见石上的江灵殊,刚要解开斗篷披于她身上,却又被一地的字吸引住,随即蹲下身子,轻轻将手掌贴在写了字的雪上。
彻骨凉意让她不由咬了咬唇,却还是倔强地攥紧了一把雪。冰水自指尖落下,与之一同融化的还有她的心。
她抬起头望向石上酣睡之人,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唤道:“师姐……”
江灵殊其实睡得倒也并没那么熟,只是她虽听见了声音且也感觉到有人来了自己身旁,却将这一切误作是梦中情景。直到灵衍冰凉生冷的指头触到她的脸庞,才骤然醒来。
当突然看见对方站在面前的惊愕缓过去之后,随即而来的便是自己写的这一地的“灵衍”被瞧见的尴尬。江灵殊甚至没有去想灵衍为何会来到这里,只慌忙解释道:“我方才在这雪地上随意练着字,就渐渐睡着了,绝不是有意写师妹的名字,更无别的意思!”
她这番解释就连自己也觉薄弱得很,可情急之下却也想不出更好的理由。灵衍听了也不说什么,只是掩嘴轻笑了笑。
江灵殊这才看见对方因攥了雪而被冻得通红的手,忙抓了放到自己两手中搓揉吹抚着,也顾不得什么尴不尴尬的事了,急问道:“你这手怎么跟浸了冰水似的?本就体寒,也不小心着些……”
灵衍上前一步坐在边上挨着她道:“无妨,只是过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抓了雪。”
“那就好,以后别那么急走路……”
“师姐先解释了地上的字,又问了我的手,准备何时问我为何而来,又是如何知道此处呢?”灵衍终于忍不住打断她。
她这话问得奇怪,江灵殊不明所以,只得点头道:“那你说便是。”
“我只是觉着……”灵衍低头嗫嚅道,“一般人被别人闯入了自己的地方,大约都会先好奇或质问对方,可师姐却没有。师姐你是……真的待我好。”
江灵殊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心中百感交集,一面感叹她心思细密,一面又觉欣慰。于是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拍抚道:“傻丫头,你是我第一个师妹,待你再好都不为过。”
灵衍将头埋在她胸前,闷声闷气道:“过年时便会来不少新弟子……师姐还会有许多师妹,可我只有你一个师姐。”
她竟会担心这个,江灵殊又是好笑又是感动,拥着她道:“无论我再有多少师妹,都定然比不过你在我心里的位置。”
灵衍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师姐所言可真?”
江灵殊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又何时骗过你?”
灵衍嗤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瞥了瞥雪地上的字,登时让她羞得面颊通红,刚要开口想说什么,对方却将手指竖在了她唇上摇头道:“师姐什么都不必说,衍儿知道你是关心我。师姐一定有许多问题想问我,现在就一便问了吧。”
江灵殊未料想她会突然如此坦诚直白,一时间倒不知究竟该从何问起。抬眼正对上那对不寻常的琥珀色眸子,想起自己从前在家时曾有一对西域客商夫妇来访,其中那位风情万种的妻子便有着与此一模一样的瞳色。于是好奇又小心地问道:“衍儿你,是否有西域人的血统?”
一阵风拂过,灵衍捋了捋耳边鬓发,浅浅一笑,眉眼微弯,莫名有几分媚态。她本就长得比同龄人成熟些,虽个头比江灵殊矮了寸许,可单论相貌却是分不出谁大谁小,这么随意举手投足间,竟显出一段绝美风致。
江灵殊平日里看她一颦一笑,不过只觉孩童天真烂漫,如今这么近瞧起来,却被那几分迫人之美惊得差点忘了呼吸。
“我的外祖母,确是西域人。”灵衍无波无澜地说道,“小时候曾见过她一面,虽蒙着面纱,又因病重的缘故十分憔悴,却仍觉美艳非常。只是,她与我母亲说了许久的话便离去了,自那以后便再未见过面。有一天母亲收到一封信,哭得极厉害,想来应是她过世的消息吧。”
江灵殊叹息着点了点头,虽灵衍言语间不闻伤心,也并未说太多细枝末节,她却已可凭直觉判定对方家中关系必是十分复杂,且有一段不幸过往。既然如此,那便断然不可再往下细问了。
灵衍却继续自顾自地说着,平静得宛如在讲着别人的故事:“外祖母怀着我母亲时便中了奇毒,靠着西域一些奇诡隐秘的法子强吊着命,连着我母亲生下来也身子不好。那唯一一次见面,似乎就是她劝母亲回西域寻救命的法子,可母亲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直到如今我还能记得她说的那句‘若回了地宫,怕是这辈子都出不来……’”
“地宫?”江灵殊皱了皱眉,这可不是寻常住人的地方。她下意识瞧了瞧灵衍,对方却也扑闪着眼睛瞧着她,一副全然不懂的样子道:“我也问过母亲,她说因族中百年基业,家大业大,所以才有地宫这么个东西,专用来关押管制不听话的子孙,可我却还是觉着奇怪……”
江灵殊怕她多想勾起伤心事儿来,忙道:“世家大族确也多有建地宫者,我小时候就在家里的地宫迷过路呢。”其实江家宅院下不过是一些密道暗室,实在算不得地宫的规模。凤祈宫倒是有地宫,却也绝不是用来处置人的。
“这样……”灵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些,师父可知道?”
“师父自是知道的,”灵衍倚在江灵殊身上低头把玩着发辫,“带我回来前,师父曾与母亲长谈一夜。母亲本已拖着病体看护我许久,也不知是不是觉得终于可以安心的缘故,没几日便溘然长逝了。”
“啊,这……”江灵殊为她难过,却又不知道如何安慰才好,思忖许久也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
及至事后细想,她才觉得奇怪,譬如晨星究竟为何会找上灵衍一家,又为何会与其母长谈一夜,灵衍一身武艺又究竟是何人所授。其间种种,总似连着千丝万缕的前因。但既已过了那个时候,就也不好再追问。
“无妨的,”灵衍反倒笑着宽慰起她来,“过去种种于我而言皆是前尘旧事。自我来了凤祈宫,上上下下皆对我极好,师父和师姐尤其如此,我过得幸福快乐,再没什么不满足的。”
“不管怎么说,若果真难过时,千万别自己一个人愁苦,要告诉师姐,知道么?”江灵殊紧紧握住她的双手道。
“衍儿知道了,之前一直怕师姐烦扰,不敢明言。如今明白师姐心意,再不会有丝毫隐瞒……”灵衍刚欲抬手拭泪,二人后方一声惊呼却令她将眼中的泪硬生生逼了回去。
“嗨,幸好还在这里!”两人赶紧分开坐着,回头一看,果然是阿夏走了来。
“什么事这么慌忙?”江灵殊半玩笑半认真地呵斥道,“突然一嗓子,亏得我们没被你吓死,不然你可白跑一趟了。”
“是是,是我思虑不周,”阿夏笑嘻嘻地拍了拍心口道,“青珢姑姑打发人来风霞殿,说是宫主打算请合宫上下用晚膳呢。我想着衍小姐既问了我您的去处,想来您俩应是在这里,可算是没有白跑一趟。现下倒也不急,还可再待一会儿,我不过提前来通告一声。”
江灵殊望着灵衍道:“师父既要叫上所有人,定有什么要紧事要说,我们这就先回去预备着吧。”
灵衍点点头,主仆三人便一同走回风霞殿内。江灵殊将前日里命人为灵衍制好的宫装取出,向她身上比了一比,觉着十分合适,于是点头一笑,催促她赶紧换上。
不一会儿,灵衍穿着宫装走出来,江灵殊和阿夏瞧了,俱是眼前一亮——苏芳色的裙衫领口与袖边皆镶着百草霜色的毛边,颜色虽重了些,却恰恰极适合冬日里穿着。下摆飘逸曳地,以暗色的丝线拈着小金珠儿绣了凤祈宫的纹饰,上方逐渐收紧贴合腰身,于最高处裹住一段玲珑玉颈,脖间坠着一块系了苍黑色丝穗的玄玉,那玄玉玲珑光润,隐隐透出金丝游离的华彩来,堪称点睛之笔。
灵衍第一次穿这般隆重又“华而不实”的衣裳,一时只呆呆地瞧着镜中的自己,就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衍儿真美!”江灵殊将她拉至梳妆台前坐下,想了一想,替她挽了个双环髻,脑后垂下一半长发,胸前亦留下两缕,用茉莉花油梳好理顺,再于环髻两侧分别簪上两只穿了水晶珠子的墨玉蝶形发钗,又精致又衬衣服的颜色。最后将胭脂在她两颊和唇上抹开,整个人的容色便越发明丽娇艳起来,加之灵衍端坐着动也不敢动,看上去倒真比寻常闺秀还要娴静尊贵许多。
“这换了衣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江灵殊惊艳道,“平日里英姿飒爽的模样也好看,只是不似这般……”
“师姐莫再说了,”灵衍用细如蚊讷的声音说道,“难道你自己便不用换衣服么?”
“诶?这倒是——”江灵殊连忙转身进了内室,留下灵衍哭笑不得地坐在镜前,带着几分无奈长叹一口气。
待江灵殊换过衣裳绾了发,前头的凤鸣殿已有歌乐之声传了过来,所幸两殿相距不远,她携了灵衍的手,二人一步一步走得极缓,生怕一不小心踩了裙角摔在雪地上。
凤鸣殿此时正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声不绝,晨星正坐在主位上,一边与众殿主饮酒说话,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台下的歌舞,看着不像是掌门,反倒像个女皇帝。说来也怪,凤祈宫前几任宫主于人前所示的性子都要冷淡些,也鲜少举办合宫大宴,独晨星偏爱热闹,时不时地便要将众人齐聚凑趣儿。一些上辈的老人本对她如此作风十分不满,可偏偏她又事事打理妥当,叫人挑不出错处来,加之怎么说也不改不听,久而久之便也都随她去了。
江灵殊与灵衍一同走入大殿中,一个清丽秀婉,一个娇美动人,俨然一对绝艳双姝,席间众人目光顿时都齐聚于她二人身上。
晨星瞧着两人装束,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果然好看,虽是江湖儿女,偶尔也该穿得隆重华丽些,别辜负了这般青春美貌才好。”二人羞涩点头称是,行了礼后便就此落座。
待所有人都入了席,晨星轻抬抬手示意歌舞暂休,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招诸位前来,为的不只是姐妹们相聚取乐。还有一月便至新岁,届时不但要举办比武大会邀来各门各派,咱们自己宫中亦要选拔新弟子,桩桩件件皆是要紧的大事,现在便得仔细筹备着。到时更是人多且杂手忙脚乱,得好生预防着些,别出了什么事丢了凤祈宫上下的颜面。至于你们两个——”晨星笑着看向江灵殊与灵衍,“这些日子怕是没人有空管着你们,可得自己自觉点,千万别懈怠了练习。等诸事皆定,我可要好好查验一番,不管是退步还是毫无长进,都得领罚。”
两人连连点头应着,江灵殊见晨星心情不错,起身作揖道:“徒儿斗胆,想向师父求一个恩准。”
晨星指着江灵殊笑道:“瞧瞧,我这才刚吩咐完,便提起条件来了。我若不允准你的请求,你是不是就要带着衍儿淘气了?”
众人皆笑了,晨星取笑完她又挥手道:“罢了罢了,有什么事儿就说吧。”
“是,徒儿是觉着,临近年节,山中村镇定都热闹得很,想抽个空儿带师妹四处瞧瞧。毕竟师妹入宫这么久,还从未领略过云山的人情风物……”
“哎——”晨星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道,“自你有了师妹,便鲜少来我这里说话了,纵然是有什么所求,也都是为了师妹。果然师父比不得师妹亲近,你们说,是也不是?”
江灵殊涨红了脸想要解释,晨星却已点头应允:“勤苦一年,人人都需休息,你们自然也一样。只几点,不许跑得太远回得太晚,更不许因贪图玩乐荒废了时间,明白了么?”
“弟子谨遵师命。”江灵殊喜不自胜,坐下后便对着灵衍得意地眨了眨眼,小声在她耳畔道:“离新岁还有一周时宫里最为忙碌,村镇里也最是热闹,到时候我便带你出去玩。”
随着灵衍面带笑意轻轻颔首,晨星一声令下,盛大的宫宴就此开始。热闹光辉的宫室外,整个云山都为无边夜色所笼,唯有乐声传到很远很远,如同深深寂寥中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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