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树影摇曳,万物犹在沉沉天幕的笼罩下酣眠,凤鸣殿内,青珢已点上新香燃起灯烛。
她匆匆忙完走进内室,才见晨星已醒了坐在床上,正皱眉揉着太阳穴,一副睡意未消的模样。
还不及她开口询问,晨星自己便自嘲一笑道:“想着今日的大事,翻来覆去半夜才睡着,现在果然困得很,去将醒神丹和银丹草油取来吧。”
“是。”青珢依言取了东西来,晨星仰头将醒神丹用温水送服而下,又深吸一口气闻了闻那银丹草油,再以热巾敷面片刻,方才觉得好些。
她看一眼青珢铺在案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华丽宫装,不由叹了口气道:“这未免也太繁琐了些,寻常宴会都不必这么穿的。”
青珢笑道:“您也说了是寻常宴会,自然不比这样的大事。”
晨星无奈地点一点头,坐着立着随对方摆弄收拾去了,心内散漫想着若不是母亲贪图安逸将宫主之位早早交与她,她也不必这会子在这儿劳心劳神。好在青珢勤谨,徒弟懂事,各殿殿主亦安安稳稳各司其职,都挺省心,日子也不算太难过。
“唉,”晨星乍一回神,看见青珢正往自己身上套着一件领口裹金的朱红色中衣,不以为然道,“穿在里头的衣服,也这么鲜艳做什么。”
青珢噗嗤一笑,也不说什么,对方素来不爱穿颜色艳丽的衣裳,可这样要紧的时候,便是宫主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待晨星盛装上身,饶是青珢跟了她那么多年,此刻也不免觉得惊艳。荧荧烛辉下,赤色的衣料衬得肌肤莹白如玉,衣领滚了一圈白绒,拥住雪颈,更显端庄华贵。下身一条暗纹石榴绫裙并无复杂花样,只在外又系了几条深浅不一的纱裙,每一层都极轻薄,隐隐可见下一层的花色,坠了玉珠串儿的枣红色平绉腰带被青珢精心挽了个简单大方的如意结,起步时玉华交映、清泠作响,尽添美态。外披的广袖纱衣薄如蝉翼,从上至下由殷红层层变浅,逐渐过度为及地裙摆处的白色,恰如云端霞影。一只描金刺绣的凤凰于背上振翅欲飞,双翼正展于两袖间。凤尾尾羽处为合裙身的颜色,绣线亦由金转银,上头密密缝了极小的水晶珠子,不但增添华彩,亦使衣衫不易被风吹起。
“这纱衣倒真是有些好看。”晨星对镜抚着衣袖上的刺绣,唇边隐有笑意。
“您喜欢便好。”青珢总算放下心来,这比武大会的衣衫与宫中各处的装饰晨星虽然皆放心交由她来办,但也总得得了对方的肯定才好。
晨星坐在妆镜前,为自己试着一件件首饰,由青珢和春蕊二人梳着发髻,因发髻复杂耗时长些,不一会儿便又觉着无聊困倦,盯着窗子道:“将窗户打开吧。”
青珢出言提醒:“这凌晨的风最是寒凉……”
晨星摆摆手:“无妨,就是凉才要它吹着醒醒神呢。”
刚一打开窗子,冷风呼地灌入屋中,晨星霎时如同被一盆凉水从头浇下,刚理好的鬓发也乱了一半儿,忙拍拍胸口道:“快,快关上。”
青珢春蕊二人相视忍笑,一言不发合了窗子。
凤祈宫的殿宇陆陆续续亮了起来,众人都比平时早起了有一个时辰,细细做着准备。江灵殊昨夜喝了安眠的汤药,睡得也算安稳,所以精神还好,倒是灵衍又是兴奋又是忧心反复了一整夜,哈欠连连裹着毛毯进了主殿与江灵殊一同梳洗。
二人用来配衣服的头面式样相同,一套青玉,一套为紫玉,索性连发髻也梳得一模一样,终于赶在天微亮前将一切收拾妥当。
江灵殊借着晨光发觉自己面色泛白,于是又补了些蔷薇粉和口脂,这才看着健康红润些,忙用帕子揩了揩手,与灵衍携了刀剑一同前往凤鸣殿。
“师姐你瞧,多好看啊。这时节,也真难为他们找来这么多花。”灵衍指着路边盛景惊叹道——二人一路上所至之处,路两旁密密摆放着一盆盆的鲜花,颜色排布由浅入深,鲜艳而不显杂乱。树上则以红绸金铃相系用作装饰,的确比先前更具新春喜气。
各殿殿主皆着银红色的衣裳,外披半透明的白地银丝纱衫,均已等候在凤鸣殿前,她二人却也不算太晚。半柱香后,殿门才慢慢打开,晨星一身珠晖玉影,披着一袭华彩于众人暗叹中缓缓走下。
不单其服饰耀眼夺目,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妆容亦是惹眼——眉梢微微上挑,几欲飞入鬓中,眼角描红勾线,更显星眸深邃。红唇如花,冰肌赛雪,乌发高盘,金钗晃晃,端庄出尘宛若谪仙,面上亦比平常多了分不怒自威的气势。就连云罗本欲上前玩笑,此刻也是大气都不敢出。
谁知待她走至众人面前时,却突然松气一笑道:“行了,现在又没有外人,大家不必这么拘束,随意说笑便是。”
她这么一说,众人便都松快下来。江灵殊只攥着灵衍的手,心中仍是紧张。前两年她随晨星去别派参加比武大会时,虽也上台比试,却无什么心理负担,赢得亦甚轻松。可如今轮到凤祈宫,她便觉得身为首徒若不能漂漂亮亮地赢下对手,实为师门之耻,再加上此刻状态又非最佳,一颗心总是悬在那里。
晨星注意到江灵殊闭口不言,灵衍又一直忧心忡忡瞧着对方,心中了然,柔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江灵殊回过神来,轻轻点一点头:“多谢师父挂念,已好了大半。”
“那就好,在为师看来,自己的徒弟身体康健,比什么输赢虚名都要紧。”晨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江灵殊惊讶张口,抬头见对方目光温柔恳切,眼中便有了几分湿润。
晨星还有要紧事需吩咐,也不便与她多言,只得递了眼神给灵衍,转身与众殿主说话。灵衍又继续宽慰道:“师姐,师父是希望你安心,我就知道,她并不会在意那些。师姐,衍儿,衍儿也希望你能安心……”
江灵殊似是听见,又似没有听到,怔怔地应了一句,复又深吸一口气,抹去了眼角一滴夺眶而出的泪,再与灵衍交谈时,脸上已带了笑意。
“宫主,现在天已大亮,若有宾客到的早些……”青珢见晨星一味与殿主们说着话,几乎忘了正事,只得轻咳一声稍作提醒。
“是了,”晨星点点头高声说道,“都随我进殿内等候吧。”
一行人进入凤鸣殿中,皆按着先前的安排站定——晨星高坐宫主之位上,青珢与春蕊立于一旁,两侧各有一身着百花穿蝶衣的小童提着香炉。台下三殿共六位殿主分侧而站,身后各立两名侍婢。其余婢女皆候在殿门外与台阶下,一直延至山门处,个个屏气噤声分毫不动,尽显规矩严明。
比武大会一事,本是数年前由临州几个交好的名门正派提议举办,以作亲近交流互相学习之用。凤祈宫至三代宫主苏萦主事时方才带领宫中弟子涉足江湖,自此由中立避世之态转至正派之流,加入众派联合中。再后来比武大会名声渐响,距临州较远的一些江湖正道亦逐步加入其中。近几年参加盛会的人更是越发多了起来,足有数百,较小的门派甚至已无法承担举办比武大会之责,只能由地盘大些的每年轮着来罢了。
今年来参加大会的门派有近二十个,各门派出的人数少则二三人,多的亦有十几人的,正因来人众多,所以比平日里更需提防有无闲杂甚至心怀不轨之人混入。非得极耐心地一一查明身份,比对名单,方可引入。
一门之主自然不会亲自在山门前迎接宾客,众长老亦有更要紧的事,因此这档子事多由掌门座下有头脸的弟子负责。往年也有门派的弟子不甚放入了闲人的例子,虽未酿成大祸,却也丢了些东西,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江灵殊以此为戒,即刻便与灵衍前往山门站着等候,目不转睛望着远处山道,如身在战场一般严阵以待,倒叫灵衍也不由紧张起来。晨星怕她二人忙不过来,特地又给她们分派了十个婢女,以作调用。
青珢谨慎,差人下请帖时便命她们一定要记下各门派的来访者名姓身份,乃至大概模样都要描述详尽,一旦确定便不可再变更。每位宾客皆发有凤祈宫特制玉章一枚,来时交还,一人一章断不能缺,若哪个门派来的少一人多一人,都需通报了她再做审查。如此严密周全,虽前头耗了不少工夫,现下却为江灵殊和灵衍省去好些麻烦,更安全便利了许多。
“师姐这会子实在不必如此,”灵衍活动着手脚对江灵殊道,“比武大会未时才开始,距此足足还有三个多时辰,料想那些宾客们一路风尘仆仆赶过来,总得好好睡上一觉,不会这么一大早就爬上山的。”
她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然江灵殊只是抚了抚胸前垂发,旋即便又正正经经端站着,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道:“我何尝想这么累,只是你我现在站在这里,便是凤祈宫的脸面了,若稍有不慎行止不端落入旁人眼中,到时可是悔之不及。”
“是——”灵衍垂首拉长了声音应道,见对方始终如此严肃,自己便也活泼不起来,只得一样好好站着了。
也不知过去多久,前方山道上终于出现两人,江灵殊仔细一瞧,不禁欣喜自语道:“是爹和娘,他们竟来得这般早。”
灵衍不觉一愣,看着对方面上满是由心而发的激动与欢喜,如孩童般真挚自然,心中也为她高兴,转瞬间却又有一丝细微的酸楚浮上心头,忙定了定神,与她一同笑着迎接来人。
江母与江父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皆身着深色锦袍,极恩爱地挽着手缓缓走来,目光慈爱地落在自家女儿身上。
“爹,娘。”此时没有其他宾客,江灵殊为二人行了礼,声音中带了丝为人子女的娇气,倒又是一种灵衍不曾见过的模样。
“爹娘想你想得紧,所以早早便赶来了。”江母轻轻握着她的手道,“且稍稍避风站着,免得着了凉。”
“女儿无妨的,”江灵殊说着,拉过灵衍到自己身边,“这便是女儿先前在信中提到的灵衍师妹,与我朝夕相伴,亲厚非比常人。”
“见过伯父伯母。”灵衍不知为何忽地羞怯起来,声音细如蚊蚋,心内也深觉自己太过扭捏。其实她这番小女儿家的情态,落在旁人眼里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
“长得真是漂亮,倒把你给比下去了,”江母真心称赞道,“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
江灵殊和灵衍都笑了,江父江母紧接着又嘱咐二人几句,便叫她们先忙,随阿夏往安排在旧殿的住处去了。
“师姐一家真是和睦。”灵衍望着几人远去的背影,莫名感叹了这么一句。
江灵殊听出其中的惆怅,默默牵了她的手,又轻声道:“衍儿也是我的家人。”这是她的真心话。
这句话简短,说出口亦是轻飘飘的,却有如千斤重一般沉沉压在了灵衍心上。她眼眶一热,心中感念自己何其有幸,竟真的能被对方当作家人看待。
“师姐……”她颤声唤道。
“怎么了?”
“听闻传说中,极北之地有一族,一生只能活在黑暗里,却心心念念想要逐光,可惜终究无望,只能想象着光的样子,聊作慰藉。”
江灵殊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讲了这么个奇奇怪怪不伦不类的故事,但觉得这故事毕竟过于晦暗,于是说道:“就算只能活在黑暗里,但心中有光,总不算太坏。”
“是,正是如此。”灵衍的声线里忽地带了几分兴奋,却如同强压着一般怪异地低声道,“师姐你,你就是我……”
她言语激动不似寻常,说得又有些含糊不清,江灵殊只得紧张屏息听着。
却到底没能听个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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