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衍向着江灵殊缓缓走回去时,面上已然又是另一幅光景。
江灵殊看她含笑迎着光向自己走来,心中百感交集,不过短短几个月,对方便已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怯生生的小女孩,她的能力与自信,正如此时的太阳一般闪耀光明、盛极中天。
灵衍刚一落座,二人的手便在桌下紧紧相握。
“衍儿,谢谢你。”除了这么一句,江灵殊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她更怕自己若再说,许会忍不住落下泪来。
“师姐素日对我的好从不求回报,如今又何须言谢?”灵衍将头轻靠在对方肩上亲昵一笑,抚了抚心口。
方才赢得侥幸,现在回想仍是惊心,好在没有丢人。且既连她都赢了对方,那便更无人会质疑江灵殊的武功高低。自己突然上台本是有些冲动,结果倒是值得。
灵衍觉着高兴,可这高兴却不仅仅是因为解了江灵殊的心事。
——看起来无所不能的她,却也有越不去的障碍,要依靠自己为其排忧解难,实在令人觉得舒畅……而又快意。
灵衍拈了一块红豆软糕放入口中细细嚼着,场上谁又与谁比试她全然不在意,只是见江灵殊重又展开笑颜抬头看得极认真,不由也跟着笑了。
真是矛盾啊,她希望对方永远这般开心无忧,却又怕对方若毫无烦恼,自己便无用武之地,最好她一直依着她需要着她,离不开她,两人长长久久地伴在一起才好。
明知这样的想法有些病态,却总是挥之不去。
她毕竟出身江湖名门,又为家中独女,就算不嫁与那个白溟,或许也会同旁的什么人成婚。
且说到底,她只是她的师姐,哪有师姐师妹相守一辈子的道理,自己这份心情和愿望,也是太不寻常。
她突然想起那日在云隐镇的茶楼中听的那出戏中的一句戏文。
——你可愿与我白首天涯,不问归期?
心中不由一动,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像是怕被旁人窥见了自己的心思,灵衍端起茶杯,借着衣袖掩了微红的面颊,仰头一饮而尽。
不是的。她在心里对自己说道,自己只是因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得了对方无微不至的照顾与真心相待,所以才格外看重二人间的情谊,不愿被旁人占了去。
绝非戏中的那样。
江灵殊不经意间回头,见对方手中握着半块糕点发呆,忙推了推她轻声道:“玉山门的这位女弟子双剑使得极好,你好歹也多看看。”
“哦,是,好。”灵衍回过神来匆匆应着,将目光投向场中央,为给自己的心慌作掩饰,又举了软糕道:“师姐中午一点儿饭食未用,现在应是饿了吧?”
江灵殊被问得一愣,灵衍忽想起拿着的点心乃是自己吃剩下一半的,急忙要去拿新的。谁料对方却已低下头来,将她手内这半块咬去了。
灵衍怔怔地看着她将点心吃完,又用帕子极优雅地拭了拭嘴,总觉得对方方才低头笑着凑过来的样子如同在梦境中一般不真切。
“怎么?我又不会嫌弃自己的师妹。”她这般表情,倒让江灵殊觉得好笑。
灵衍点点头,突然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师妹这样一个身份,说到底对她而言,究竟又能有多重要?会不会,随便又来一个师妹就可以替代?如若当初有人比自己先入了凤祈宫,她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看重她亲近她?
其实本没什么如果可言,她此刻这般纠结,倒像极了江灵殊在比武前自己给自己徒增烦恼的样子。
一个愁绪方消,一个忧思又起,可笑可叹。
夕阳西下,初月微升,今日的比武终于结束。江灵殊自觉收获颇丰,心中暗暗回想着各人的武艺精妙之处,灵衍却是一团乱麻,只看了个大概,连先前赢了白溟的喜悦都散得一干二净,只有饿痛了的肚子让她觉得自己还真真切切存在着。
两人今日都累得不轻,若随众人一同去赴大宴,恐怕又要应付着与一干人说话谈天,吃不好又休息不好,何况江灵殊又不能饮酒。晨星想了一想,特许她二人不必跟着,待她们得了消息将要欢喜地向着风霞殿的方向回去时,却突然叫住了灵衍。
“衍儿,待今日宴毕,你来凤鸣殿中找我。”
晨星面色如常,看不出什么情绪,语气亦是平静,灵衍却艰难地应了一句“是”,忧心忡忡地与江灵殊转身离去了。
江灵殊不明就里,亦不知灵衍为何看起来像是悬着心一般,但觉得肯定是与比武大会有关,于是安慰她道:“师父定是看你今日出色,想是要私下嘉奖你一番,怎么反倒苦着个脸?”
灵衍抬起头,却如同从未烦忧过一般明媚笑道:“哪里,不过是在想今晚上厨房会做些什么罢了,坐了半日,就吃了那么几块点心,真是饿得慌。”
“别说你了,我更是觉得腹中空空……”江灵殊说着,眼睛一转,佯作思索道,“不如这样,咱们比比看谁先跑到殿门前,输者要看着赢家吃完才许用饭,可不准用轻功!”话音刚落,还不待灵衍反应,便已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条路上只她两个,除灵衍外,再无第二人能见着江灵殊这般肆意欢笑飞奔的模样。她骤然一惊,接着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在身后大喊着追了上去:“师姐这般耍赖,可是做不得数的!”
俩人一前一后跑至风霞殿前,本来就疲乏,又这么没命地一路狂奔过来,并未有意调息运气,都累得弯了腰倚着门边气喘边大笑起来。阿夏见了,还以为是二人为着下午赢了的事高兴疯了,忙端了茶水给她们,自己赶往厨房取晚膳过来。
江灵殊和灵衍捧着茶坐在门槛上,看霞光的余晖洒落在院中花圃上。红梅花期虽过,却已生出新芽,而翠竹挺拔俏丽,青葱如昨,二者相依相靠,枝叶穿插。朦胧恍惚间,竟似乎已分不出彼此。
她们肩靠着肩,头挨着头,默默这么坐了许久,心中一片空白,却感到无比的舒适和快乐。
“衍儿其实从来就不必多想。”突然间,江灵殊说了这么一句。
灵衍身子轻轻一颤:“什,什么?”
江灵殊将脸转向她,平淡一笑,话却深重:“你在我心里,早已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之前是,现在是,往后亦如是。”
是无可取代的……师妹?灵衍差一点便要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忍住,毕竟这问题实在有些奇怪别扭,对方恐怕也难以理解。
即是无可取代,其实便已经足够了。她又惊叹于对方的敏锐,竟可窥破她心中所想。
到底有些不甘心,灵衍咬了咬唇:“那师姐难道便从未担心过?”
“担心什么?哦——”江灵殊作出恍然的样子,忽又狡黠一笑道,“衍儿再怎么样也只会有我一个师姐,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师姐!”灵衍气鼓鼓道,脸涨得通红,虽然私下里江灵殊什么样子她都见过,但这样密集地爱开玩笑也属少见。
许是比武大会的事就这么了结了,格外开心吧。她看着江灵殊的笑颜,心中想道。
这样也好,开心就最好了。
二人欢欢闹闹地用过晚饭,灵衍漱了漱口,起身向外走去,面色发白:“不知宴会何时结束,我去殿门前看着,免得耽误了师父的吩咐。”
江灵殊点点头,对方的害怕和忧虑亦一并落入她眼中。
夜色渐浓,宾客们悉数散去各回住处,凤鸣殿的灯光也暗了几许,灵衍向那里走去,一路上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分外清晰。
殿中只剩下晨星与青珢二人,晨星坐在书桌前,正捧着一本破旧的书籍看着,青珢则在一旁添着灯油。
灵衍走至桌前,也不等晨星说话,自己便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晨星放下书,看着她道:“你可知错?”语气轻缓,却亦含威严。
灵衍上半身几乎已伏于地面:“衍儿知错,不该抢了师姐的风头。”
晨星轻笑一声:“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
到底还是瞒不过师父的眼睛,灵衍闭了闭眼,心中叹息。
“是,徒儿不该在比武大会时,用了非凤祈宫所传的招式。”
晨星点点头,起身慢慢踱步至她身旁道:“你那招使得漂亮,速度又极快,便是宫中之人,若非熟通凤祈宫刀谱者,亦未必可以看得出来。”语气中似有隐隐赞赏之意,然话锋一转,又严词训斥道:“可你万万不该为了争一时输赢,在那么多人面前用了你母亲教你的刀法!”
灵衍猛地抬头,面露惊讶之色,亦觉难以置信,未料到自己一举一动竟全然被对方看破。
“师父,竟连这个都知道……”
晨星叹息,将她扶了起来:“我既能将你从千里之外带回来,自然什么都知道。”
“是徒儿的错,”灵衍垂下头去,泪水低落在地上,“可我当时亦非只是为了赢才那样,实在是一时情急,不由自主……便使出了手。”
“为师懂得。”晨星说道,“幸而其他人并不了解我门功夫,应是无人注意,只是我那时却真是忧心得很。”
“让师父担忧,是徒儿的过错……”灵衍抽泣道,“还请师父责罚。”
晨星摇了摇头:“我唤你来,并非是有意要责罚你。不过是想提醒你,以后切记不要犯了同样的错,万一被有心之人看出,后果不堪设想。”
“是……”灵衍自知差点酿下大祸,除了连连点头,亦无话可说。
“回去吧,今日都累了,早些休息才是正经。”晨星摆摆手,示意其退下。
灵衍失魂落魄地出了凤鸣殿,一步步向风霞殿走回去,二者间本挨得极近,却因此时月光清冷幽寂独照她一人,倒似隔着千里一般遥远漫长。
没走几步,却忽地撞进了一片温暖的柔光中。
灵衍抬头,江灵殊正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等候她。
霎时间,迄今为止所有的委屈和无奈一齐喷涌而出,她大哭着扑入她怀中,哭声起先还刻意隐忍,而后便越发止不住,在悠长夜色中传出很远很远。
而江灵殊只是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紧紧拥着揽着她,轻轻抚着她的背,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
待灵衍哭累哭完,便牵起她的手二人一同慢慢走回去。
灵衍一边断断续续抽着鼻子抹着泪,一边从指缝中悄悄瞧过去。只见对方的衣衫上在光下亮晶晶的,俨然被她的眼泪鼻涕糊了一大片,不由红了脸,心内十分过意不去。
回到风霞殿,江灵殊却将她先送回了偏殿中。
灵衍心中一暖,知道对方顾及自己的颜面,所以才不将她带回主殿给阿夏看见。
江灵殊倒了温茶,又用热水淘了帕子,拧干水递与她:“好好敷敷眼睛,不然明天起来该肿了。”
“师姐不问问师父与我说了什么,我又为何会哭么?”灵衍止了泪,依言将帕子敷在眼睛上,略带几分好奇问道。
江灵殊手上不停,检查完四处炭火,又替她铺好床,在被下掖了个汤婆子。听她如此问,只淡淡地道:“你若想说,我自然想听。若是难以启齿,那不说却也无妨。说与不说,我都陪着你。”
灵衍沉默许久:“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全部告诉师姐的。”对方并未答话,想来也并不十分在意。
是啊,以后,又是多久以后呢。她不知道,也不愿想。
等一切了结,到了能说的时候,她们之间还能否这样要好,更是谁也料不准的事。
“师姐,你能不能……坐到我身边来?”她拿下帕子,双眼因浸了泪而发涩发痛的症状已舒缓许多。
“这就来了。”江灵殊将床边一盏灯点亮,走到她歪着的贵妃榻前坐下,“要说什么?”
“我记得,在凤祈宫的第一夜,是与师姐同睡的。”灵衍咬着唇,犹犹豫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江灵殊哼笑一声道:“想叫我陪你睡,直说便是。”
灵衍眼前一亮,随即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去同阿夏说一声,你先收拾。”江灵殊笑着抚了抚她的面颊,起身离去。
灵衍跳下贵妃榻,拔下发上的碧玉钗,在床边转了个圈儿,先前的难过和委屈消逝无踪,满满的换上了欢欣喜悦。
灯息烛灭,二人共躺在床上,相视一笑,合上眼睛。
灵衍小心翼翼地,向着对方那里挪了挪,又挪了挪,直至全然紧挨在她怀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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