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忙完了比武大会,凤祈宫中紧接着便要准备下一桩事,且是对合宫上下来说真正要紧的大事——即各殿的弟子选拔。
晨星一手支着头,一手捧着名册一一看过去,见上面竟已经按个人资质高低分出了几档来,满意地对青珢点了点头道:“你果然细心,如此一来,着实省了不少麻烦。这最末档便按武艺所长分配,由各殿掌事监选,充为宫中女婢。中档作为外门弟子,由你来监选,也依个人所长记录好了,方便日后因材施教。至于最上头这些……自然是交由各殿殿主监选了。”
“那宫主可要再挑选几个弟子收在自己座下?”青珢问道,“我看着其中有两三个女孩儿,实在天资出众,可谓良才美玉。”
“不啦,”晨星摆摆手道,“有那两个丫头片子已经够让我操心的了,况且云若等人早就盼着能有些好苗子成为她们的弟子了,我怎好再与她们抢?不过担个虚名主持一下,左右还是让她们自己来挑罢了。”
其实晨星并非全无时间精力教习新的弟子,不过只是天性懒散想多些清闲罢了,青珢虽然清楚这一点,但见出言提醒后对方仍不在意,也只得点头佯作不知。
“那属下这便通知各处,为后日弟子选拔做好准备。”
“嗯嗯,去吧。”晨星连声应着,头也未抬,大手一挥。先前为比武大会忙的焦头烂额,如今弟子选拔她既不打算实际参与,便打定主意是要闲下来了。
青珢摇摇头,心里叹了口气,先往最近的风霞殿去了。
年节期间不必天天早起习武,前几日又格外忙累,因此最近江灵殊和灵衍二人都是每每睡到接近午时才起。两人在一起又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越发连门也懒得出,今日更是一时兴起,让阿夏取了面粉和菜蔬肉馅来,将两张长桌拼在一起,二人一起和面拌馅儿包饺子。
青珢刚走入风霞殿中时,就见阿夏神色慌张,隐有不对之处,还以为是江灵殊和灵衍出了什么事不敢上报,便快步推门而入,只第一眼便愣住了——只见她们穿着家常的轻便衣裙,正嬉笑着添水和面,脸上手上发上全蹭了面粉,如同在粉袋子里打过滚儿一般滑稽可笑。桌上摆着一筐子切碎了的菜蔬,另一个铜盆里满满的全是肉馅,还有瓶瓶罐罐的酱醋油盐等调味料摆了一桌,整个大殿竟似成了厨房。
江灵殊和灵衍亦怔怔瞧着青珢,紧接着四目相对,俨然已吓傻了,忙拍了拍手上面粉向她行礼,头低下去便不敢再抬起。
青珢深吸一口气,想起了凤鸣殿中那位主,心道还真是徒弟随师父,只是感叹连江灵殊素日那么正经规矩的孩子竟也成了这般模样,实在令人惊讶。也不多说什么,只将后日弟子选拔之事完完整整叙述一遍,嘱咐她们务必早起郑重以待。便转身走了,离去时,唇边隐隐带了一丝笑意。
江灵殊悄悄抬头,见对方已出了殿门,于是扯了扯灵衍的衣角,二人回到桌边坐下,心中自是担忧。
灵衍戳着面前那盆面团儿,忧虑道:“师姐,青珢姑姑该不会告诉师父吧?”
“放心,”江灵殊了解青珢,亦了解晨星,“我们不过是趁着闲时包包饺子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反正之后打扫干净就是了。嗯,我看我们准备的这些材料也是够多了,到时煮好再给师父和师叔们送一些去,她们肯定欢喜。”
“好!师姐喜欢吃什么陷儿的?”灵衍展开笑颜,望着江灵殊道。
江灵殊托着腮想了会子道:“虽说饺子怎么做都好吃,不过非要选嘛,那就——白菜肉馅儿,最普通,可也最吃不腻,你呢?”
“我同师姐一样!”灵衍将盆推至对方面前,“师姐你瞧,我这面和的如何?”
“嗯,”江灵殊瞅了一眼,见盆与面团皆光洁如洗,赞许地点了点头,“好得很,那咱们这就开始拌馅儿吧。”
二人似乎全然将方才青珢所说弟子选拔之事抛在了脑后,一心只惦记着眼前这方小小天地,忙前忙后不亦乐乎,时而认认真真合作包饺子,时而又故意使坏捉弄对方。
“诶,衍儿别动!”江灵殊正擀着饺皮子,突然瞥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灵衍被她这么一喊,吓得立时动也不敢动,怯生生地道:“师姐……怎么了?”
“嗨,倒也无事,”江灵殊凑到她跟前,伸手抚过她的面颊,“只是你脸上怎么又沾上了这么多面粉……”
灵衍长吁一口气:“原来只是这个,真真吓了我一跳……”说着说着声音便渐渐小下来——江灵殊此时实在离她太近,正无比专注地为她擦拭面颊,两人鼻尖几乎都要碰在一处。
粉面红唇,眼波如水。灵衍呆呆地望着对方,许久脑海中才蹦出这两个词来。
可就算有再多的词语,也无法描绘出她在她眼中的美丽。
她尽力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以图安抚急速跳动的心脏,却因嗅入对方身上淡淡的香气而越发躁动难安,连双眸中的眼神都逐渐朦胧迷离起来。
江灵殊却在此时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灵衍这才清醒,察觉出了不对,一抹脸上,满满的白面儿,竟是被对方戏耍了个彻底。心中一边为方才的情思微动而感到羞怯,一边又觉好笑,抓了把面粉追着江灵殊大声道:“师姐何时竟变得这么坏了?今日若不让我也在你脸上抹上一把,可不能善了!”
江灵殊绕着桌子边跑边笑,直笑至直不起身子,不得不扶桌停下,索性闭了眼睛道:“好好好,喏,这张脸给你随便画去。”
灵衍却手一松,由着面粉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另一手攀上那张带着微微笑意的恬静面庞,从额角至下颌,细细摩挲,微凉的指尖亦生出温热。
自己为何会如此依恋眼前这个人呢?灵衍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亦有许多理由和答案来说服自己,只是始终觉着还有什么更深层的缘由自己未能抓住。
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就算她并非自己的师姐,只是个寻常路人,她也会想要认识她、喜欢她,这难不成便是话本子里所说的“一见钟情”?
呸呸呸,灵衍摇了摇头,自己竟是越想越偏了。江灵殊觉着奇怪,睁了眼睛,见对方怔怔瞧着自己,眸中千思万绪,似交织着无限情愫,一时愣住,咬着唇不知如何开口。
灵衍忙收回手,转过身去低下头红着脸道:“我才不像师姐这么爱使坏。”
“是,是吗,真好……”江灵殊犹为方才那个眼神而觉惊心,听对方这么解释,便也点点头随便应和了几句。二人沉默着包了一会饺子,都有心将方才的事忘掉,却反而愈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
最后还是江灵殊心劝自己不可多想,主动坐到灵衍身边,玉葱似的指尖灵巧翻飞,手把手教她将褶子包得漂漂亮亮。
“饿了么?”她见灵衍手上心不在焉,只一味出神地瞧着包好的那些饺子,笑问道。
“嗯。”灵衍抿着嘴点了点头,眼中划过一道神采。
“真像是个馋猫。”江灵殊看着对方期待的模样,温软一笑,“阿夏,这些包好的先拿去煮了吧。”说着自己去拿了碗筷备下。
白色的水饺静静躺在天青色的裂纹磁盘中,如碧水上排布整齐的一叶叶小舟。腾腾热气散出升在空中,似相隔在二人间的一道面纱,使得彼此面孔都影影绰绰不真切起来。
灵衍轻轻吹了一口气,将那热气吹得散开,静静瞧着对面的江灵殊。对方低垂着头,乌发一半松松挽起,一半垂在胸前,其中一缕贴在雪白的脖颈上,向着衣襟深处蜿蜒而下。皓腕轻抬,棕墨色的醋汁从玉瓶中涓涓而下,滴落在饺子上,又滑入盘中,凝成一汪黑潭。
此情此景本是寻常,却不知怎地在她看来竟有几分香艳,欲念自心而生,面颊生热,她忙低下头不再看,自倒了杯清茶慢慢饮啜。
“喏。”江灵殊轻声唤她,搛了只饺子向她碗中放了过去。
灵衍举碗去接,手指上冷不防被淋了一滴醋汁。
“哎呀,”江灵殊轻呼一声,“我拿帕子给你。”
“不,不用了。”灵衍吮住落了醋的指节处,微微酸意在口中绽开,又轻轻啃咬了咬皮肉,清晰的痛楚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扯回。
吸取了初见时吃烧麦的教训,她小心翼翼地吹了又吹,才蘸着醋咬下一半儿,鲜美的肉汁混合着菜蔬的清香,这一口还未嚼完便已忍不住开始了下一口。
“好吃吗?”江灵殊看她如一只小兽般吃得如此欢,饶有兴趣地问道。
“好,好吃!”灵衍口中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回答。
对她来说,只要有美食填平腹中饥饿,什么烦心事都可暂且放到一边去。
这天晚上,晨星并各殿殿主都收到了江灵殊和灵衍包的饺子。其间各人的惊喜和夸赞自不必说。许多人前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如今歇下来吃了饺子,方觉得才算真正过了年。
风霞殿的院中,江灵殊和灵衍披了斗篷,一同欣赏着遥远夜空中绽开的朵朵烟花。
好美。灵衍心想。
“我一个人这样在这里看了四年的烟花。”江灵殊忽然开口,语气平静,“所以,衍儿,你知道当我得知自己将有个师妹的时候,我心中有多欢喜么?”
不等灵衍回应,她兀自继续说道:“我希望,明年,后年,每一年,都能和你一起看。”
耳畔的风声、天空的烟花声……灵衍什么都听不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望向江灵殊,对方也看向她,四目相对,温柔缱绻。
只是,她从她的眼眸中并未看出什么越界的情愫。
不过,都没关系了。
她只愿一直一直,停留在此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什么也不用管。
灵衍微微一笑:“无论世事变迁几何,衍儿都会一直陪着师姐。”
直至天边再也没有烟花升起落下,二人仍保持着相偎相依的姿势站了许久。
回到自己屋中,灵衍看着江灵殊那里熄了灯,放下心来,从柜中取出那把制了一半的横笛,借着烛火和月光,用一把细长的刀子雕刻起来。
离师姐的生辰只剩不到半月,必得在那之前完成……灵衍心想。
为了方便江灵殊随身携带,她将这横笛做成了两截,一截稍细,平时可嵌入另一截中,便能于掌中盈盈一握,亦能收入荷包。
不过,既做了这般麻烦的改动,音色如何她便不能保证了,但只要对方能时时带在身上,一见到便想起她念着她,吹不吹的实在也无甚紧要。
灵衍此前从未做过这样的活计,又赶得急,没过多久,手上便又被扎进了好些木刺,碰什么东西都隐隐作痛,只得又含着泪将手举到灯下一一挑拣出来,这一忙便过去了大半个晚上。
好不容易大概成了形,她以刻刀代替灰砖细细磨着笛身,想将之磨得平滑些再上漆油,却因太过疲惫,一时手滑,刀尖生生扎入指内。
“嘶——”灵衍吃痛,忙将手指放入口中吮了吮,所幸伤口不深,很快便止了血。
她从干净绢帕上撕下一长条,小心翼翼裹在伤处,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果然,欲速则不达,今夜是完不成了。”遂将一应工具收起,熄了灯躺回床上,想着今日的焰火沉沉睡去。
“白衣。”红衫女子柔声唤着前方的白衫女子。
白衫女径直向前走着,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白衣,白衣——!”红衫女一声声呼唤着,声音越发凄厉尖锐,叫得灵衍头疼、
“哪有按着衣服颜色叫人的?”灵衍在梦境中暗想,“也难怪另一个不应她。”
她像是一个旁观者,可却又分明能感受到梦中人的无奈与挣扎。
她亦清楚这是梦,一个自来到凤祈宫后做了无数次的同样的梦,一个不那么愉快的梦。
可惜,就算她知道,也无法从中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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