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灵殊的生辰在上元节前一日,历年来都是凑着热闹与上元节一同过,灵衍却只想在她真正生日的那天就将自己准备了数个夜晚的礼物送给她。
紧赶慢赶,在江灵殊生辰的前夜,她终于做好了那把小巧的横笛。
从雕刻到打磨、上漆,中间还有十数道的工序,皆由她一人完成,简单朴拙,甚至可说有些粗陋,终觉仍有不足之处。
灵衍皱眉将这把横笛翻来覆去看了看,总觉得少了点东西,便想要在上头刻上些什么。若直直地刻了二人名姓,实在叫人看了难免心生异想,亦不甚美观。思来想去,终于有了主意,用小刻刀细细刻上了一朵梅花和一簇竹叶,自己看了又看,十分满意。
她吹落横笛上的木屑,又在刻痕中也填上清漆。接着拿小剪子铰了一段红线在横笛中段绕上圈打了个结,最后找来一个小木匣,在其中填上一块包了棉花的洒金红绸后,才将横笛轻轻放入其中,合上匣子。
第二日一早,她便急急地洗漱完毕,特地挑了一身赤色的衣裳与一套红玛瑙的头面穿戴好,便将匣子紧紧抱在怀中跑到对方床前。
江灵殊不过也才起,正坐在面盆前刚洗了脸,见对方这么早便整整齐齐地来了,且穿着打扮比往日郑重精心许多,不免有些讶异,又见她怀中抱着个匣子,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
灵衍不等她询问,便将匣子轻轻放在桌上道:“师姐,今天是你的生日。这是,是我送你的礼物。”
江灵殊起身走到桌边打开木匣,看见其中躺着一把短短的横笛时,心内着实惊讶。她本以为会是些荷包香囊这类在宫里也容易制作的东西,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物件。
她将横笛拿在手中细细瞧着,翻覆把玩,才发现其中机巧,又看见上面刻着的竹叶与梅花,不由睁大了眼叹道:“这样小巧……之前从未见你拿出来过,你是什么时候做出来的?”
灵衍见对方面有惊喜之色,遂放下心来,微微一笑:“若提前让师姐瞧见,那便算不得惊喜了。”
顿了顿又解释道:“之所以做成了两截儿,是想着能让师姐随身纳入荷包里。”
江灵殊忽然想到什么,忙捧起她的双手,果见原本白嫩细滑的一双柔荑上隐隐布了许多划痕,心疼问道:“那日你说削果子划伤了手,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灵衍没料到对方竟会想起这个,忙摇头道:“师姐放心,那日的伤口本就不深,喏,你瞧,已全然好了……”
江灵殊深吸一口气,不待她说完,便将她的手同横笛一起握在胸前,无比恳切地望着她道:“以后千万不要如此了,好吗?”
灵衍被对方那哀中带怨的眼神望得心中一震,连连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礼物,我很喜欢。”江灵殊说着便当着灵衍的面将横笛放进了今日要佩戴的玉色荷包中,“也只有你,会想着在今天便送我礼物了。”
灵衍听她这么说,不由有些得意,想了想,又带了三分醋意嗫嚅道:“这横笛虽没有白家少主赠的那把匕首珍贵精巧,却是从头到尾皆由我亲手所制,亦有我故乡风韵,希望师姐无论身在何处,一瞧见这把横笛,便如同看见我一样。”
“你啊,总是话里有话。”江灵殊摇摇头笑道,“凭谁送了再好的礼,在我眼里都比不上你的这番心意,可满意了?”
阿夏在一旁掩嘴看着笑着,忽见两人一齐转过头来看着她,忙咳嗽一声背过身去。
身后却传来江灵殊的吩咐:“今天中午不要别的了,就做三碗银丝长寿面,咱们一块儿吃。别忘了,要加上上好的浇头!”
“好,好的!那我这就去准备!”阿夏见她这么有兴致,心里也为之高兴,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灵衍看江灵殊静静地对着妆镜梳着丝缎一般的乌发,忍不住也伸出手抚了抚,轻声说道:“师姐,你已十五,我听说,在民间有些地方,到了这个年纪便要行及笄之礼的。”
江灵殊点了点头道:“是虽是,不过咱们在这里习武,不必按寻常女子来,且日后下山行走江湖,自然更是由着自己开心来梳发,没那么多规矩。”
灵衍却不依不饶地坐到她身旁抱着她的手臂道:“可,可我想看师姐将头发全部盘起来,且由我为师姐簪上发簪。就这一次,好不好?”
“你哪来这么多古怪念头?”江灵殊嗔怪地瞅了她一眼,终是无法,于是将手中的金簪交到她手里道:“这可是看在你送了我亲手做的礼物份上,才许你动我的头发。”
“师姐真好!”灵衍欣喜起身,站到对方身后用洒了花汁的清水洗了洗手,便敛了笑,真的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为对方盘起发来。
江灵殊发丝浓密垂直腰间,又喜清洁,常用煮过首乌、茶籽等物的水浸发。灵衍将她一绺长发捧在手中,便嗅到一股淡淡药香,心内涟漪暗起,望向镜中。江灵殊对上她的目光,冲她浅浅一笑,便合上眼不再看着。
灵衍倒确实因此少了些压力,她本不善这些细致功夫,此时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悉心对待。先将手中的一绺发轻轻绕于一根用作支撑的木簪上,再接着将另一束又换个角度盘上去,如此一层一层或绕或叠,头顶发髻渐渐如一小朵微垂的乌云般成了型。两鬓发丝以相同弧度弯曲盘绕于髻,用细珠簪固定好碎发后,将一条两头打了流苏的银红色细纱系在发髻末端,再用金簪从中穿过,抽去木簪,总算是完美地收了尾。
小心翼翼做完这一切,她才惊觉身上竟已出了一层薄薄汗意。
镜中的江灵殊云髻微斜,柳眉细长娟秀,容颜静丽美好,比素日里披发半挽瞧着确实成熟了些许,灵衍亦评判不出究竟哪一种装扮更美些,横竖都是好看的。
江灵殊察觉对方许久没有动作,便睁了眼,眸中瞬时划过一丝惊讶。灵衍本呆呆望着镜中的她,生怕她不喜欢,忙低头将脸靠在对方耳畔问道:“师姐,这样不好么?”
江灵殊有几分羞涩地摇了摇头:“倒不是不好,只是觉得,有些不像自己了。不过,你的手竟能将头发盘成这样,着实让人意想不到。”
灵衍哼了一声:“师姐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我为师姐做事,自然不敢不精心。”
江灵殊笑着不再言语,只将手覆在了对方手上,二人头挨着头望向镜中许久,此情此景便如同被锁在了镜子里一般,无声定格。
对灵衍来说,虽然今日之举与及笄之礼无关,但对她来说却是意义非凡,女子的头发本就要紧,除家中女性亲眷与贴身侍婢阿夏外,想来江灵殊从未让旁人碰过自己的头发。她初至凤祈宫第二日,江灵殊便为她绾过发,如今她亦为对方盘了发,彼此对对方来说,自然都是已头等亲近的人,再无人可相提并论。
江灵殊却不知她心中有这样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当是她得知了民间风俗后一时兴起的念头罢了。
午间,阿夏就近在风霞殿的小厨房用鸡汤煨了三碗长寿面出来,又加了细笋和肉丝炒的浇头,既清淡又鲜美。主仆三人一同围着桌子坐下,灵衍先举了杯子道:“风霞殿无酒,衍儿便以茶代酒,愿师姐长得安乐,岁岁无忧。”说完仰头一口饮下。
阿夏便也想说些什么来祝寿,江灵殊望着她苦思的模样笑着摇摇头道:“你们的心意我都知道,快吃面吧,别泡涨了。”
灵衍挑起一筷子尝了尝,随即睁大了眼掩口道:“面身细滑,汤汁鲜润,阿夏的手艺竟然这般出色,我觉着丝毫不比珍馔馆的三鲜银丝面差呢。阿夏,你以后可要多露几手。”
“衍小姐说笑了,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好……”阿夏骤然被如此夸赞,一时羞怯,低下头去。
“快吃吧,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下午还得照旧去奉雪台习武呢。”江灵殊提醒道。
灵衍举着筷子一愣:“可是,今日是师姐的生辰啊,难道还不能休息么?”
“早与你说了,我自来宫中后都是在上元节这一日过生辰的,自然明天随着上元节休息。”
虽然殿中只她们三人,灵衍仍是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看啊,师父说不定是故意的,有意要叫师姐少歇一天,以免懈怠。”
江灵殊听她这么说,忙咽下口中的食物,紧接着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皱眉看着她道:“你这满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师父哪里就这么小气了,不过是我当时觉得若连续两日举宴实在麻烦,所以自请如此罢了。”
“哦……”灵衍自知失言,只是今日不能与江灵殊独处,明日过节更不必说,定是众人同聚,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今日奉雪台上,三殿的殿主都来指点了一番,一众弟子因而皆比寻常认真勤谨了许多。灵衍暗中瞧着每个人的举止,只觉经过了数日,大多人的表现和状态都已趋向了正常,或者说是有所收敛。
——砚轻尘自那日受了江灵殊的提醒之后,修习剑术时已不像先前那般狠命,而是沉下了心去,虽然面上看起来仍是冷冷的,但与旁人的交流已然多了起来。至于那对看起来有些古怪的姐妹,亦已不再让人觉着怪异,反正萧玉琴外向善谈、沈流烟羞怯内敛已是人人公认了的事实。
待几位殿主离去之后,奉雪台上重又叽叽喳喳的热闹起来。江灵殊和灵衍自不受旁人影响,心无旁骛地练习着前些天学的凌云逐月掌,又彼此交流心得,却见萧玉琴和沈流烟径直向这里走过来,便停下看她二人要说些什么。
萧玉琴从沈流烟手中接过一个锦盒,略略低头捧在江灵殊面前道:“听闻明日是大师姐的生辰,这生辰之礼本该明天再送。只是家母来信,说思念我与表姐,望我们能回去与家人同度上元佳节。所以我向师父告了假,这便要与表姐收拾东西下山了。”
江灵殊忙接过锦盒道:“多谢,二位师妹实在客气了。那,你们家离云山可远?”
萧玉琴摇摇头:“倒是不远,就在云隐镇附近。”
“那倒的确方便,”江灵殊了然地点了点头,“那你们快些去吧,路上小心些,若能在天黑前下山自是再好不过。”
“多谢师姐关怀,我们这便去了。”萧沈二人向她们告了别,便手牵着手快步离去。
江灵殊揭开锦盒,里面是一方绣着双蝶的精致丝帕。
灵衍望着两人离去的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道:“果然,若不走近了还好,这一在近处说话,便叫人觉着说不出的古怪。”
“什么?”江灵殊未曾听清。
“师姐,这都快半个月了,我们可曾听过沈师妹说过五句话?”灵衍反问道。
江灵殊摇摇头:“是话少些,可那毕竟也是有原因的。”
“双亲去得早,也不至如此。”灵衍长吁一口气,神情淡漠悠远,江灵殊却知道她是由人思己想到了自己身上,于是轻轻环住了她的双肩。
迟疑片刻,江灵殊犹犹豫豫地说道:“或许,她的双亲因为什么意外逝于她眼前,所以格外刺心,以致于她不愿开口说话。”
“哦?”灵衍忽地转头看向她,神情古怪,眸中更是暗藏着一丝隐秘的恨意与危险,“师姐可知,我的父亲亦死在我眼前?”
江灵殊瞠目结舌,脑海中一片空白。
这种事的细节,她问不出口,亦无从安慰,灵衍的表情也实在让她担忧,更叫她害怕。
灵衍却忽地一笑,垂了眼眸,如同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答她心中的疑惑一般道:“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小,早就记不清什么了,只是觉得沈师妹可怜,这才又想起来。”
江灵殊心内却依旧久久难平,二人无声地练武至黄昏时分,又无声地回到风霞殿中。
虽然双手紧紧相握,她们却第一次觉得,原来彼此心间还隔着这么深的一道鸿沟。
她跨不过,她越不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