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澜在的缘故, 这么久以来季峥第一次在夜里靠着巨石睡着了。
“小屁孩几个月不见,你总算养胖了点。”说话的人坐在屋檐上, 背对着月光,手里还拿着一壶灵酒,笑眯眯地和下面的季峥对视。“好歹人模人样了。”
“手感还不错,你要试试吗”季峥也不知道自己的声音里为什么带了几分涩然。
那人似乎轻笑了一声, 晃着酒壶饮了一口“你又不是女娇娥,捏你做什么”
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再上前几步就能触碰的到,然而季峥却迟迟地不敢迈出这一步,好像踏过了界限梦就碎了。
“啧,干什么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那人往前倾身, 笑容灿若星辰。
季峥一愣, 下意识张开双手以免这个人从房上掉下来,但内心隐隐地又希望他能落下来, 到自己怀中。
那人歪了一下头, 将灵酒随手一抛, 笑着从房上跳了下来。
季峥慌忙去接,甚至忘了眼前人的修为与身手比他都要高出许多。他本以为会被那人撞满怀的, 可到头来, 他却只是拥抱到一场空。
他怀中什么都没有。
季峥骤然睁开眼, 心口犹自突突地跳动。他还抱着剑靠在太桁仙门外的石碑前, 睡得并不算太久, 眼睛却有一种流了泪一般的干涩感。
天光破晓, 远远一弯鱼肚白,晨露中透出一股青草香。
陆澜坐在高处,仗着树木枝丫掩去了大半自己的身形,倒也视野辽阔。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震得融雪滴滴答答地往下落。见季峥醒了,他低声问道“做梦了”
季峥沉默着,没有回答。
陆澜也不在意转过头,他再怎么吊儿郎当,目光里总还带着沉静和温柔“能梦见也是好事,总比看不到的强。”
季峥闻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看到了确实不错,他有点想回到梦中。
林少信这一次比往日出来的要晚一些,这一次没有再远远地守着,而是直接走到了季峥的面前。他没有穿太桁的弟子服,而是改了一身短打便于行动,头发也是高高挽起。他来时,季峥与陆澜刚合力击退了几人,季峥正擦拭着剑上的血。
林少信犹豫了许久,季峥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话应由何起,随口便说道“今天已经是第五日了,进犯山门者已少了许多。”
或是因为多日没有开过口,季峥骤然开声,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厉害。
林少信下意识地愣了一下,随即他苦笑起来“阿峥,你真的变了。”
变得会主动缓解气氛,会关心人了。
这一次季峥没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向与自己一同长大的玩伴。
林少信又顿了一下,才说道“我准备下山游历,顺便找找他。”
“好。”林少信说的是谁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季峥没有多问,也无需多问“一路小心,避开山下的那些人,我就不送你了。”
林少信这一回表情真的松弛了下来。他的面目本就秀气和善,此时看来哪怕没有勾起嘴角,都像是天生带了那么一点笑意“我你还不放心吗从前我们躲避追杀,我何曾拖过你的后腿”
旋即,他便又唠唠叨叨地叮嘱起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苏师叔戚师叔他们早就有所安排,倒也未必是一定要你们在此值守。累了就回去休息一下,还有,你已经太瘦了,还是要多吃一点”
季峥下意识抬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我会的。”
林少信被季峥的动作搞得一愣,便没再说什么。
他想向山门外走去,却又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一截梅花枝递向季峥“这个还你。我那日只是有些疲累,怎么说也是天下第一仙门的掌门的亲传弟子,没你想得那么娇弱。”
季峥看了一会儿,才将花枝接了过来。他的储物袋中还有一枝,与现在手中这一根形貌左近,却是一枝红梅。
林少信又是一笑,他拜别了自己最珍惜的友人,转身往山下走去。他头也不回,手似乎扬得很潇洒“放心吧,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季峥看着林少信的背影,等人走远了,才收回了目光,抱着剑重新靠回石碑前。他挺直的肩背堪堪触上粗粝的石面,陆澜便从树上落了下来。
蓝色的发带轻轻飘动。他随手将一枚树叶衔在嘴中,吹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季峥甚至觉得这里会传出嘹亮的叶哨的声音。可陆澜还是失败了,即便长得再一样,也不是事事都能做到一样的。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将叶子弹到一旁,望着林少信离去的方向,突然开口“等此间事了,我也打算暂时离开太桁。”
季峥点了点头。
“陆岳性子跳脱,其实修行本就不适合他,他更喜欢像话本里那样,仗剑江湖,做个痛快的游侠儿。”陆澜说着顿了顿,“但是山上有大师兄,所以他留下了来之前,我听说你之后会去仙人落找大师兄。你一定要早一点找回他。”
陆澜说着,眼眶突然一热“那是他最喜欢的人啊。”
“好。”那又何尝不是我
一阵春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声响,也遮住了季峥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
大战后的第九天,陆澜也要走了。此时的护山阵法已经布好了大半,一旦阵成,便只能出不能进。守山的弟子便可一一撤回。
陆澜没了这份牵挂,便对几位长老提出去游历的事。他素来稳妥,门中人缘也很不错,又刚失去了兄长,走的时候有不少人来送他。
陆澜走过石碑旁,季峥仍在那里。他给季峥递了一份内门中一定要他收下带走的灵果,涩然道“我想去京城找一找掌门师伯,如果我师尊他老人家出关,就说我们云游去了。”
季峥本能地应了一句“这话你应当同几位长老交代。”
“我交代了。”陆澜笑了笑,“然后差点挨骂。”
他低着头,望着脚尖那一小块地“如果真是陆岳,可能就真被骂了吧。”
季峥犹豫了一会儿“累了就回来。”
“嗯。”陆澜似乎抹了抹眼角,“你后来还梦到过他吗”
没有。季峥那晚后每日每日都在逼迫自己再入梦乡,可闭上眼,一切都是黑沉沉的,没有那个人的调笑,也没有那个人的身影。他只能一次次将那支被他遗留在仙人落崖边的梅花看了又看。可这一支梅并未注入剑气,花骨朵也逐渐松坠。
然后,为了不让这一段花枝凋零,季峥便很少打开储物袋了。
见季峥长久不曾回答,陆澜也明白了。他低低地叹了一声。他从前也曾对方谦对季峥的特殊而疑惑过,可如今大家都失去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只希望他人可以不再遭遇自己所承受的痛苦。他莫名相信季峥可以做得到。
“那你便多多保重。我要去游览山河了。”陆澜展颜一笑“说不定山清水秀的,他觉得此地甚好,便入我梦来了呢”
“你也不必太为我担心,我要带着他的份活很久、很久等见到大师兄,你也帮我问个好,告诉他我们过得应当还不错。”
季峥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发紧。他看着陆岳挎着剑,浪浪荡荡下山去也。
这一夜,季峥梦见了方谦。
他梦见方谦为了偷懒,做了个阵法让他跟着影子练。那原本应当还是自己进万鬼窟前的事,他的身量还不足方谦的胸口,每日更被方谦戏耍得牙痒。可梦里,方谦还是从前模样,他却已身在十年后了。
他舞着剑,靠近方谦时,才发觉自己其实比方谦还要高出一截。
季峥愣了一下,剑势瞬间停顿了下来。
“发什么呆”方谦回过头挑眉看向季峥。
这样的梦他做过很多次,下一刻必有一把剑从后方穿透他的胸膛。可这一次不一样,季峥看着方谦的脸,心里却无比地安定,他知道眼前的人绝不会伤害自己。
可他仍然觉得有些违和,下意识地想逃。这使得他的身体越发僵硬。
方谦看着窘迫的季峥,轻轻笑了一下,眼角褶出轻轻的笑纹。他伸手抓住了季峥的胳膊“怎么这么怕我”
方谦的手柔且暖,真实得异样。季峥的心头猛地一跳,竟下意识推了一把方谦,自己也向后倒去。冰凉的冷水灌入口鼻,压制了他方才莫名翻涌的热。可不待他的气息彻底平复,便被一只手拎出了水面。
长治幻境的寒潭。
季峥的心情一时间有些凝重。他的手腕仍被方谦抓着,仿佛生怕他一松手季峥就沉下去,肌肤相触里外灼烫。他看着方谦就那样单膝跪在寒潭边,倾着身子,疑惑地看着他。
“湿漉漉的,不难受吗”
方谦的衣服也是湿哒哒的,紧紧黏合在他的身上。看着白衣底下隐隐透出的一点肉色,方谦觉得自己应该移开眼神,应该将他的手腕从方谦的手里抽出来,应当让自己沉入冰冷的潭水里,泡上三天三夜。
但他却反握住了方谦的手,在他的惊疑中将他拉得更近。方谦的脸越来越近,他甚至看得见他耳垂上短短的、隐不可见的绒毛
季峥猛地从梦中醒来,他直接翻身坐起呆愣地看向门的方向。梦境中的一幕一幕搅在他的脑海当中,将他彻底搅乱了方寸。
“你醒了”
就在季峥不知所措时,戚长老突然推门走了进来“有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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