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达韶安市时, 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五点多。
车厢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
铁道旁的候车室宽大明亮,大块的黑板上写满了列车车次和发车时间,喇叭声刺耳尖利, 反复通报着列车到站的消息,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韶安市也是省会城市, 算是比较繁华的城市。
要知道,市区里面还有一片西式小洋楼, 可惜前些年划分成份, 资产阶级分子都倒霉了,更不用提那些小洋楼,基本全被人瓜分了,一窝蜂的穷人涌进去抢着住,早就没了往日里的那些奢华和气派。
走下火车时,纪晟仍然发着低烧, 不严重, 但被长时间的低烧弄得意识迷迷糊糊,脸颊通红,神色萎靡,走路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发软。
“乖, 再忍忍,我带你去市人民医院。”贺鸣尧半搂着他出声安抚。
小狼崽儿窝在贺鸣尧胸前的口袋里,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 忍不住好奇地想冒出小脑袋,结果被一巴掌拍得老老实实。
也就是对着纪晟,贺鸣尧尽量耐着性子温柔点,一边拎着包裹,一边半拖着纪晟往前走,眼睛朝着四周望了一圈。
韶安市火车站在郊区,离市区挺远的,附近的建筑物破旧低矮,大号的红色标语在砖墙上随处可见。
贺鸣尧以前在韶安市短暂地住过一段时间,对这里还算熟悉。
出了火车站,纪晟难受地蹭着贺鸣尧胳膊,“还要走多久啊?”
“再等等,我找辆马车。”
贺鸣尧眼尖地瞟见前面墙角处,恰好停靠着一辆平板马车,一个庄家老汉坐在平板车上慢悠悠地抽着烟袋,像是在等人。
于是拉着纪晟快速走过去,“老大爷,你走哪里?”
那老汉穿着破旧的咔叽布褂子,宽大的裤子上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看那料子,像是更生布。
所谓更生布,就是用回收的旧布条子又纺的粗线织的粗布,价格便宜,又不需要布票,只是这料子粗糙刮人,小孩子穿着能把娇嫩的皮肤都磨破了。
但是农村人本就做惯了农活皮肤糙,手里又没有足够的布票,多的是妇女去买更生布,拿回家裁成衣裳给一大家子穿的。
老汉抽烟袋的动作一顿,一听贺鸣尧这开门见山的语气,便知道这是懂行的明白人,想过来搭他的车呢。
“俺是走市区,顺路载你们一程,上来吧。”老汉说着,遍布皱纹的一只手扬了扬。
搭一趟车五分钱?
贺鸣尧了然。他知道寻常的搭一趟车最多也就两分钱,老汉这行为算是趁火打劫了,但他赶时间,纪晟还在发烧,得抓紧时间到医院看看。
“行!我们走。”他道。
贺鸣尧不在乎这点钱,连忙扶着纪晟上了马车,又摸了摸裤兜里仅剩的两张毛票子,一张面值五分钱,一张面值一角钱……
他现在是真的穷!
纪晟看他们两个说话像是在打哑谜,晕晕乎乎扒着车辕坐了上去。
这时候,晚霞漫天,凉风习习。
暴雨过后的空气干净清新,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草木和土壤的气息。
道路有些泥泞。
贺鸣尧让纪晟坐在他身后,不让纪晟吹着风,趁着路边前后左右没人,把兜里的五分钱给老汉塞了过去。
“老大爷,我们急着到市人民医院,能不能速度快点?”
“好嘞。”
老汉知道他们赶时间,五分钱的毛票子拿到手,手里的鞭子又是一甩,马车飞快地跑了起来。
“咱们有钱看病吗?”纪晟低声说着,发着低烧的脑袋昏昏沉沉,手下的动作却毫不客气,在贺鸣尧兜里摸了摸,只掏出了一张可怜巴巴的毛票子。
只有一角钱???
纪晟被低烧折磨的思维越发迟钝,慢半拍的抬起眼,默默瞅着贺鸣尧,一角钱能干什么?
贺鸣尧没忍住笑了笑,把他手里的一角钱夺了过来:“放心,钱的事用不着你发愁!我自有办法!”
不到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市人民医院。
“得勒,到医院了。”老汉吆喝。
“行,老人家,我们走了啊!”贺鸣尧扶着纪晟下了马车。
“需不需要俺在附近等等你们?”这摆明了还想载他们一趟呢。
贺鸣尧摆摆手拒绝,就算他还想搭马车,也犯不着再上赶着被这老汉宰一把,一趟五分钱呢,他现在穷,得省着点花钱。
纪晟站在医院门前,像是没见过世面一般,抬头打量了半天。
三层楼高的水泥房,灰扑扑的,旁边贴着简陋的招牌——韶安市人民医院。
门口来往的人们一脸菜色,穿的衣裳或多或少打了块补丁,偶有几个穿着整齐工装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不锈钢饭盒,行色匆匆。
间或有三两个年轻女孩,一身白底碎花的衬衫,穿的倒还不错,只是两根麻花辫子有些枯黄,脸颊瘦削,隐约也能看出平时吃不饱饭的痕迹。
“愣着干什么?先找个台阶坐,在这等我几分钟。”贺鸣尧拍拍纪晟的脑袋。
纪晟皱着眉,拉住他不让走。
生了病发着低烧的纪晟比往常更依赖人,痴缠道:“你要去哪?这不是已经到医院门口了吗?”
贺鸣尧见状,蹲下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乖,我不走远,就在那边的街上。你看,真的不远,你坐在这里就能看得见,我去那边晃悠几分钟,给你换点钱,不然没钱看病啊,宝贝儿。”
“你拿什么换钱?”纪晟懵懵懂懂。
“你忘了?我身上藏着银元呢,在这等着,我马上就回来。”
纪晟只能松开了抓紧他衣袖的手,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抱着膝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贺鸣尧离去的背影。
仿佛感知到了身后的目光,贺鸣尧回头冲着他招招手,转头就循着那条街跑了过去。
贺鸣尧随手拔了路边的一根草叶子,慢条斯理地观察着这条街上行走的人群。
不管是什么地方,凡是靠近医院的,总有乡下来看病的农村人急需钱,又或者是城里的妇女生孩子坐月子,也有可能需要鸡蛋肉之类的补补身子……医院附近难免会有黑市交易。
贺鸣尧要找的,便是那些经常混黑市倒买倒卖的那些混混。
没多久,他便挑中了目标,装作路过的模样,刻意撞到了一个人。
“哎,走路不看路呐?”壮汉凶神恶煞。
贺鸣尧不怕他,只低声道:“收银元吗?”
这年头闹饥荒,家家户户都缺粮吃,即便是城里人也是一个个饿得瘦巴巴的,偏偏这个壮汉一身肌肉,胖得双下巴都隐隐可见,八成就是黑市混子没跑了。
也就只有这些胆子大的,敢在黑市混的,才能倒腾到不少粮食和钱票子,自然也不会饿到瘦骨嶙峋了。
壮汉愣了一下,打量着贺鸣尧,又越过他往后看了看,目光谨慎,唯恐又是派出所的那帮公安来抓人,立马腆着脸讨好的笑。
“兄弟,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就是本本分分的小市民,怎么会搞这种私下收银元的犯法行为?这是犯法的!”
不怪壮汉这么谨慎,实在是最近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上头的人提出了什么政策,韶安市派出所里的那帮公安,像是疯了一样查封黑市,抓了好多人进监狱,就连壮汉差点也被逮了进去。
呆在家里安分了好几天,今儿他才敢出门在外面晃悠,看看能不能再有进账。
贺鸣尧看他低声下气讨好的模样,有点意外,难道最近查黑市查得紧?
可刚刚也没看见这附近有公安转悠啊?
贺鸣尧对他道:“得了吧,我在路边站了半天,见你在这附近来回转八圈了!到底收不收银元?”
壮汉听他这话,像是站在边上观察自己观察了半天,心下更惊恐了,强壮着镇静道:“不是,兄弟,我真的不收,这倒买倒卖可是犯法的!”
贺鸣尧不耐烦,转身就走。
又不是非得逮着这人换银元,这附近多的是黑市混子,找别人也不是不行,只是说话这会功夫,白白浪费了他几分钟。
纪晟还在医院门口等着呢。
那壮汉瞅着他走远,左右也没见公安冒出来,犹豫了几秒,连忙追上去道:“哎兄弟,你等等。”
贺鸣尧停下脚步,冷着脸:“干什么?”
壮汉示意他去角落,贺鸣尧顿了顿,跟着过去。
“兄弟,有几块银元?”壮汉搓着手小心问。
“十五块。”
“那这数目也不多啊,只能换三块钱。”
“啥?”贺鸣尧掏掏耳朵,“你他妈把人当傻子呢?”
十五块银元拿到银行能换足足十五块钱呢,这银元私底下再怎么贱卖,也不能这么不值钱吧。
壮汉嘿嘿笑,又伸出四根手指,“那四块钱?”
“十块钱!” 贺鸣尧冷着脸。
“五块?”
“十块。”
“五块五毛钱?”
“十块!”贺鸣尧坚决不让步。
“不是,兄弟,没你这么讲价的!”壮汉急了。
他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进账了。那些粮米面鸡蛋之类的倒买倒卖,现在压根没法做。
农村里的那些土包子本来就胆小,被公安们抓人进监狱的事情吓坏了,根本不敢给他卖东西,收不到粮米面鸡蛋,他也没东西卖,总不能一直干喝西北风吧?
这收来的银元,对他来说倒是挺好出手的,赚这种钱反而没多大的风险。
贺鸣尧看出了他想做成这笔买卖的心思,不慌不忙道:“一个银元你拿到银行换一块钱,15个转手就能换15张票子,你给我这里换五块五毛钱?坑人也没这么坑的。”
“兄弟,你也不是不知道这行情,现在哪个二傻子会揣着十几块银元去银行换钱?”
壮汉说得倒也是实话,现在这种环境,谁敢拿着十几块银元去银行换钱,只怕钱还没到手,自己的家就被人上门抄了。
“得了吧,”贺鸣尧嗤笑,“当我不知道是吧,你这话也就蒙蒙外行人,你把那银元给底下的兄弟一人一块,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拿去银行换……”
壮汉干笑一声,这是遇到行家了,“哎呦兄弟,你挺了解的啊?”
“少废话,换不换?”
“换!八块钱!”壮汉狠狠心,比了个数字。
“一口价,九块。”贺鸣尧赶时间。
“成!”
壮汉咬牙换了,等他拿到银元花点心思,转转手,隔天就能赚到六块,多少也是赚了!
贺鸣尧拿到九张皱皱巴巴的票子,干脆利落地走人。
虽然还是有点亏,不过能换到九块钱也够用了。
一针进口的退烧药应该就是七八块钱?
他想直接给纪晟屁股上打一针退烧药,进口的药肯定好,见效又快,明天那颗蔫哒哒的小橘子就能活蹦乱跳了。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纪小少爷懵逼地看着护士姐姐手里的针筒:……
贺狗:乖,配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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