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皇甫府的桃花开尽了。
月如弓,独上中天,清辉耀目,照得桃花愈发如一团团粉白云霞,明媚盛大,美丽不可方物。
皇甫思凝半倚阑干,有几分恍惚地想,她的父母初见之时,应当也是这样好的月色,这样好的桃花。
天崇四年的春,来得比往年格外早一些。
紫微宴开,华灯初上,瑶笙吹罢,月满楼台。上苑桃花仙葩婉娩,万点飞红,一丝芳尘不惹。皇帝令新科进士各赋诗一首。状元皇甫云来以一首《花红亭》摘得翘楚,帝问其所欲何赏,他固辞金银珍宝,只求一株桃花。
青年俊杰,风流无双,获赐的不仅是上苑最美的一株桃花,亦是京中第一美人令花见的芳心。
令花见金枝玉叶,才貌双全。皇甫云来一表人才,芝兰玉树。
如每一部市井话本里称颂的那般,一切仿佛顺理成章。
令花见是令太傅与大长公主唯一的女儿。皇室阳盛阴衰,皇帝从来将这个才貌兼备的外甥女视为掌上明珠,宠爱隆重。皇甫云来出身微寒,怕辱没令氏门楣,皇帝特意赐给皇甫满门荣耀,封官加爵,好教令花见风光下嫁。
迎门那一日,三十二台大轿,十里红妆,浩荡如龙,惊动京华。
河汉横斜天似水,玉鉴光寒。皇甫思凝凝睇得有些痴了,耳畔依稀是幼时熟悉的诗句:“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那时的令花见,抱着年幼的她,一双眼盈盈笑如弯月,优柔吟诵。
她仰着头看母亲,那绝色容颜比蟾光更加皎洁,恍若月宫里下来的姮娥仙子。她奶声奶气道:“娘,爹以前是不是就是这样惦记你,欢喜你?”
令花见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她看不清母亲的神情,只听得略略压低的声音:“不,不,是娘欢喜爹,娘第一眼见到他,就再也看不了第二个人了。”
她还太年幼,天真地认定道:“所以爹就是娘的月亮了,对不对?”
“是啊,霜儿。”这叹息来自于她血浓于水的至亲,几乎微不可闻,“他就是月亮,我永远也得不到的月亮……”
那是皇甫思凝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令花见这样的喟叹。凄凉入骨。
更多的时刻,令花见会在桃花树下,笑吟吟地替她梳理一头长发,然后讲述着和皇甫云来初遇的故事。
月下惊鸿一瞥,万千桃花灼灼也比不上他孤傲清冷的身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每一个字都是刻进骨血里的深浓,仿佛是痴狂,又仿佛是魔魇。
令花见指着桃花树丛中最大的一株,温柔道:“这一株树,就是舅舅那一年赐给他的。霜儿,你知道他有多么珍视这树吗?他那样爱重,连碰都不舍得。”
桃花开得正好。满目绯红朱茜,如焚如燃,好一派芳菲世界,几乎令人挪不开眼。她依偎在令花见怀里,一边拍手,一边笑呵呵地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在很久以后,皇甫思凝才终于明白,灼灼的并不止是桃花,也会是业火。
郎才女貌,一见钟情,本该是天赐佳偶,白头偕老。
可惜这郎情妾意,并非两厢情愿。
京城中有无数窃窃私语,暗叹皇甫云来的不识抬举,未辨好歹。
若非他为糟糠妻情深故剑,再三婉拒令花见好意,那离着皇城千里之遥的某个小宅,也不会忽有贼人闯入,付之一炬。皇甫云来的结发妻子和不满三岁的女儿一并葬身火海,死无全尸,连骨头渣滓都没找齐。
同年,京中第一美人下嫁。天之骄女,志得意满,无限荣华,普天同庆。
次年初春,皇甫思凝伴着桃花灼灼,诞生于一片锦绣繁华之中。
远处火光冲天,血腥味浓重得连夜风也吹不散半分。河流静静淌过窗下,月色照耀其中,如同荡漾着有毒的水银。她想起那一天偷听父亲与外祖悄声道:“泰山大人,令氏号为国之柱石,架海金梁,世代簪缨,但见负不赏之功,挟震主之威,自古能全者有几?泰山大人乃非常之人,切勿胶柱鼓瑟,见机不作,将为它人所先。”
令太傅呵斥道:“令氏代代忠贞报国,你休得胡……”
皇甫云来轻声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我朝不过一方寸小国,若得求生,必得依附强权。可笑皇室华氏闭目塞听,不虔郊庙,专媚淫昏,耽溺酒色,惟妇人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地方跋扈不教,仙道聚敛无厌,内宦纵横不法,对儊月池台左右难顾,已是一截入土朽木,鸱张鱼烂,纵泰山大人有擎天之力,也难回天……”他的声音更轻了,像是一片柔软的羽毛,擦过人的耳际,一直挠到心里头,“……想固国本,再取中兴,非得破而后立不可……”
令太傅许久没有反驳。
是不能,还是不愿?
那时应当是不愿罢。野心如星星之火,只需一瞬际遇,便可成燎原之势。
砍杀声不绝于耳。月光被血色浸染,一朝踏尽公卿骨。皇甫思凝站立良久,几乎以为这等待将天荒地老。
脚步声终究传来。她没有转身,只是攥紧了阑干。
“谁赢了?”
苦而干涩的女声答道:“令太傅被诛杀当场。除了小公子下落不明以外,令氏满门四代三百零七人皆被收押,成带罪之身。十五岁以上男丁腰斩弃市,女眷赐自缢;十五岁以下男丁流放,女眷充教坊。”
尘埃落定。
皇甫思凝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问道:“绿酒,父亲当时在哪里?”
绿酒轻声道:“宫里传来了消息……令太傅……是皇甫尚书亲自动的手。”
皇甫思凝面上并无讶异之色,道:“父亲对外祖说了什么吗?”
绿酒道:“令太傅受缚后被押送到了瑶台殿,他看见皇甫尚书,情绪十分激动,破口大骂:‘原来是你这个兔崽子在背后捣鬼,是你误了我!’皇甫尚书道:‘泰山大人此言差矣。你谋逆不法,叛乱逼宫,罪大恶极,是你误了自己,更误了全族。’令太傅还在大骂,皇甫尚书命人将令氏四位公子的尸身当庭示众……”
皇甫思凝眼神空洞,道:“原来舅舅们都比外祖先一步走。”
绿酒道:“令太傅又悲又怒,目眦欲裂,恨声道:‘皇甫小儿,你出身鄙下,我不弃微贱,将爱女嫁你,永结葭莩,许你青云直上,荣华富贵!我们令氏待你非同一般,我爱女待你更是情深意重,天下皆知。你不思感恩戴德,背信忘义,枭獍其心,人神共愤,不得好死!’”
“皇甫尚书道:‘是啊,你们令氏待我之好,令花见对我情种深种,众所周知,十分非凡。所以我对你令氏的回报也是格外的与别不同。’”
绿酒说到了这里,打了个寒噤,停了一停,才继续道:“皇甫尚书还道:‘泰山大人,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不是不伤心,我最伤心的是……’”
皇甫思凝明知道他不会说出什么好话来,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最伤心的是什么?”
绿酒道:“皇甫尚书说:‘可惜那贱妇死得早,没能教她亲眼目睹自己至亲死光的这一日。’”
皇甫思凝的呼吸一窒,道:“然后他便……”
绿酒点了点头,道:“皇甫尚书斩下令太傅首级,掷出殿外,众人皆欢呼道:‘首恶已诛。’”
皇甫思凝静了许久,道:“陛下生性怯懦,黄门浅薄无见,御林军……不提也罢。若非父亲临阵倒戈,外祖未必不能成事。这样一来,他为平乱立下首功,必定一步登天,位极人臣了。”
绿酒正欲开口,远处忽然传来沉洪迟重的一声金钟——
皇甫思凝瞳孔微微一缩,默数着金钟的次数。沉郁顿挫的金钟之声,隔过了一墙又一墙,远远地飘荡过来。
绿酒脸色惨白道:“陛下,陛下难道……”
皇甫思凝寒声道:“慌什么?速去准备,我要进宫。”
绿酒惊道:“娘子万万不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皇甫思凝道:“不管死的是谁,都是我的血亲,我难道还不该去看一眼了?”
绿酒道:“可是宵禁未解,叛军还未……”她触及皇甫思凝的眼神,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唯。”
皇甫思凝改梳了最寻常的飞燕髻,横绾了一枝如意木簪,冰绸短襦,素色百褶裙,皆十分素净淡雅。上轿之际,不祥而肃穆的金钟之声忽然又响。一声接着一声,跌宕绵沃在这森冷夜色。
久久回荡,似是永无止境。
与第一次一样,足足九次。
如果上一回是皇帝,这一回的规格,恐怕至少是皇后。但以尤皇后之性,她哪怕杀遍后宫为皇帝殉葬,也不会愿意因此自戕一根指头。
皇宫形势恐怕比预料的更加云诡波谲。
太过危险,不宜深入。绿酒想劝,又不敢劝。
皇甫思凝看着柔弱娇美,毕竟是皇甫云来和令花见的骨血——说白了,是两个疯子的女儿。
二十年前,令花见用一场大火告知世人她有多么疯狂。
二十年后,皇甫云来以令氏满门性命回报了她当年的丧心病狂。
月色净皎无瑕,春色温柔缠绵,不改桃花薄命。
轿子忽然一停。此时人人都绷着一根弦,绝不敢惹是生非,绿酒出轿询问,不多时便回禀道:“娘子,有个疯子拦了路。”
皇甫思凝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道:“疯子拦路?”
绿酒秀气的眉微微蹙了起来,道:“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那等低贱之人……”
皇甫思凝有些疲倦地挥了挥手,道:“不过是一个疯子……也别污了我的手。罢了,让人把她拉开就是了。”
绿酒领命而出。皇甫思凝心中忽然一动,掀开帘帐,朝外看去。
皇甫府的轿子遍体织金缂丝,华贵无比。前头燃着两只明角灯,灯光是很温暖的晕黄色,延绵投出了无限遥远的影子。
那个拦路的疯子被轿夫们赶到路旁,失措抬头。
纷纷扰扰的黑发如瀑般落下来,掩映出一张狼狈迷惘交错的脸。
皇甫思凝的眼角一跳。
她虽然年少,但在美色一途上,可称阅人无数。帝王后宫三千佳丽,姹紫嫣红;皇亲国戚的女眷梅粉华妆,个个是如花的好样貌。她的生母令花见,瑰姿艳逸,皓质呈露,即便已经辞世多年,依旧被传颂为京中第一美人。皇甫云来更不必提,能够让眼高于顶的令花见一见倾心,为之疯狂,容止笔墨难描。
她从不曾想过有谁的容貌风华可以与自己的父母相提并论;今日却看见了。
在一个疯子身上。
每一笔眉眼,每一丝线条,单拆开来,既不俊美也不姣好,似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偏偏组合在了一起,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姣冶嫺都,绝殊离俗。
仿佛淡而薄的月光,朦胧而轻柔,静静洒落水面,连波心也为之荡漾。
惑乱人眼,晕眩人心。反倒令人难以忆起,那样一张脸究竟生得何等天人之貌。
原本压制住疯子的轿夫们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呆若木鸡,再说不出话来。
疯子不再受缚,也不哭不闹,只是安静地望着皇甫思凝。
山水画似的容颜,雾拢云绕的迷离,欺月凌芳的幽艳。
她凝睇她。只一眼,便若夜色倾覆,人间烟火过眼。
不远处的皇城灯火阑珊,血气煞天。
疯子看着皇甫思凝,微微咬紧了下唇。
雪白的牙齿深陷入藕灰色的唇里,又慢慢地放松开来,露出一排犹如月牙一般的浅白色的痕迹,尚还含着一丝水意的润泽。
她朝着皇甫思凝,像是一只误入陷阱而依旧迷茫不知的小兽,怯而轻地笑了一笑。
一点也不艳丽,一点也不诱惑。
没有故作的一切天真清澈。
甚而是青涩的。
皇甫思凝的眼前,却恍如缓缓展开了一朵绮丽的花,骤然在寒冷夜间荒芜四海盛放。
头晕目眩。以至于刹那间位置颠倒,孰为猎物,孰为猎人。
此时此刻,她并不清楚那昏眩是什么,只是为了那月下惊鸿一瞥而怔仲。她想起庭中净净无瑕的月色,如水银一般流淌在桥下小河。那一瞬间她不在此岸,也不在彼岸。她在未知的河流里,飘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天崇二十四年的春,来得比往年格外早一些。
往日骄矜极贵的人生,触手可及的豪奢繁华,一刹那逐渐远去,淡入天边。那么多年的等待,好似不过是为了这样一天。
不过是为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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