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殿内此刻坐满了人。
云炽坐在最上首, 他一袭白衣水一样垂在身侧,十分安静而服帖。如果忽略他衣袖上斑斑点点的血迹的话,甚至还能看出几分他平日潇洒倜傥的影子。
他在咳血。
似乎从上一次封天阵出现裂痕开始, 他所有的伤和压力都积攒到了现在,最后达到了身体承受的极限。在其他人说话时, 他时不时低声咳嗽,又漫不经心地用雪白的袖子擦去血迹,袖口上便蹭了一层刺眼的嫣红。
顾一在他下首, 低头端着茶,时不时望他一眼,但却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和不正经,完全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眉峰紧锁, 眼神落在地面上, 整个人一动不动, 仿佛一尊雕像。
天帝居于首位,简直如坐针毡。且不说凌霄殿内此刻多出的四位上神, 就说那剑拔弩张的三人——他一看到就头痛。
萧扶黎早在长风崖上便受了重伤, 如今灵力难以为继,却不耽误他嘴皮子利索,一双漂亮的眼眸死死盯着温寂, 说出的话简直无比刻薄:“不错, 那一缕关键的神识是我给先生的,可那是你的梦,你连自己的梦都管不好, 却反而要来怪我?”
“如果不是你私自闯入我的梦境——!”
晏寒把茶杯放下,杯底和茶几相撞,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争吵中的温寂突然顿住,他下意识瞥了晏寒一眼,不知为何竟皱了皱眉,随后放弃了和萧扶黎针锋相对,重新坐回到椅子里,任凭萧扶黎再如何嘲讽,他也一言不发了。
……这可真是奇了。
天帝默默注视这本该是同一个人的四个男人外加一个小男孩——被景烨留下的那个小“步清风”竟然也赫然在列,这让天帝忍不住开始怀疑起自己的九重天境究竟被景烨当成了什么,难道糊那孩子一身灵力就看不出他里面其实是个魔种了吗!?
“如今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我们始料未及的。”一直以来都默不作声的四位上神之一的沈释突然开口,“倒是需要老云做个决断。”
云炽垂下眼眸,冷笑一声。
“封天阵之事还有回旋余地——”
“没有了。”云炽冷冷地说道。他向来没有过这种语气,也没有过这种表情。那种安静的、仿佛心死化为灰烬的神情此刻却明明白白昭示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眼眸深处一片死寂,最后一抹光亮仿佛也随着洞悉景烨的安排而随之消失了。
“小烨儿太了解我。”他苦笑,“失去与封天阵的联系,我便再无可能插手此事。”
他抬起手,除去雪白衣袖上的点点血迹,原本存在着的金色锁链已经消失,显然景烨在归位的同时,切断了云炽等人和封天阵的最后联系。
“也未必。”姬崇忽地开口,依然是一如既往懒洋洋的腔调,“景烨擅长阵法,但我也一样。”
晏寒突然抬起眼,淡淡说道:“在下始终有一事不解。”
“什么事?”
“千年来自九重天境渡劫成功飞升为上神的,只有玄皓帝君一人有明令记载。”晏寒淡淡道,“那么不知西溟、东曜两位上神,是如何到达神界的?”
他说话的时候,自九重天境封天池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小步清风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身子,转过小小的脑袋向那个方向望去,懵懵懂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惧怕的神情——他本体是魔种,景烨为他糊了再多的灵力,也改变不了他的本质。魔种与灵力天生相克,他能比任何人都敏锐地察觉到从那个方向倾泻而出的灵力——
封天阵的崩塌已经迫在眉睫,也许下一刻,他们这些坐在这里说话的人就都会灰飞烟灭,被崩塌的封天阵卷入其中,化为祭品之一。然而空间仅仅是抖动了一下,随后稳定住,显然景烨依然在尽全力阻挡封天阵的崩坏。
温寂忍不住出声道:“如今景烨危在旦夕,你怎么还有心情问这些有的没的——”
晏寒摇摇头:“急什么?你再急,也根本无法插手。难道你能突破封天阵?”
温寂被噎得直瞪眼:“……”
姬崇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老云居然还能分出这么有趣的分魂……我还以为都像他一样无聊呢。自己和自己吵架,你真有闲心。”
沉默不语的沈释抬手止住了话头,他望向晏寒:“我的来历不值一提,姬崇的来历却与景烨有些渊源。”
他向东方微一颔首:“三足金乌。”
“我明白了。”晏寒了然,“三足金乌的封印大阵。”
“正是。”
“既如此,或许我们真的能插手封天阵。”
三足金乌之所以会被束缚在神界,正是由于它的足下也有一个封印阵的缘故。姬崇来源于这个封印阵,便是与景烨的来历有些相仿,封天阵排外,三足金乌封印阵却并不排外。姬崇敲敲桌子,眼神带上几分由衷的敬佩:只要找到三足金乌封印阵与封天阵的差别,或许他们还真能突入封天阵也说不定。
老云这个分魂挺聪明的,怎么好像比老云本人还聪明几分?
云炽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站起身。他很虚弱,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虚弱,他接连受创、流失的灵力始终没有补充回来,还在拼命榨干自己,如今早就是强弩之末。然而当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姿依然挺拔潇洒,没有半分迟疑和犹豫。
他向晏寒伸出了手。
温寂忍不住道:“这是做什么?”
“收回你们。”云炽说。他说话的时候眉毛都没动一下:“你莫非以为闯入封天阵是去旅游的?自然是以身为祭的。”
他停了停:“要想救下小烨儿,让他永远摆脱那个阵法的束缚,只有唯一的一个办法,我们中的一个将他强行从阵中拽走,自身留在阵里……但毕竟只是替代品,会变成什么样就不好说了。”
景烨是原阵眼,封天阵自是不会有意伤害他;但替代品却不一样,这不是云炽等人千年前施展置换法术的时候,置换法术只是用自身灵力作为祭品支撑封天阵,这一次却是要永绝后患,直接换一个阵眼上去。毕竟不是原本的阵眼,封天阵如此浩瀚强大,会不会把替代品撕成碎片都不好说。
哪怕就是成了碎片,替代品也将永远被困在阵里,以自身所有灵力供养封天阵。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若灵力不够,也无法成为替代品。在场众人之中,唯有神界四人灵力足够,云炽只要收回分魂,稳住封天阵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以“云炽”的身份存在了。
晏寒沉默了一瞬,说:“也好。”
他搭上云炽的手,接触的一瞬身体骤然飞散,化作流萤进入了云炽的体内。云炽把目光挪向温寂,出乎意料,温寂却停顿了一下。
云炽扬起眉:“怎么?”
“我只有一个问题。”他说,“那个梦……是梦,还是真实的?”
他目光炯炯望着云炽,云炽也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心中一时间涌上千般万般的复杂情绪。
他明白,步清风是继承了他过去最多的一个分魂,目盲和偏执都来源于此;晏寒代表着他在天浊之地时清冷无情的内心,和源自于魔物的灾祸身份;温寂集中了他内心的温暖,以及对景烨无法舍弃的执著;萧扶黎却得到了执著的阴暗面,代表他从不敢宣之于口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然而无论是谁,都从心底对景烨怀有一份不可置疑的爱意和向往,温寂尤甚。
云炽一瞬间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个渴望光、渴望外面的风景,哪怕只有一点点也会死死抓住的自己。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是真实的。”
温寂听了,微微低头,笑了一下。
“果然……”
后面的尾音随着他消散在空气里的身体而消失在风中,留下一声不像叹息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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