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危重新回到七重天时, 重重松了一口气。
“哥哥——”
弟弟晏临像一阵风似的迎面刮来, 两臂一伸就将整个叶危抱进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道:
“我好担心你啊, 那个神尊没把你怎么样吧?”
“……没。”
他仰头望着寥阔苍穹,想到渺远的一重天, 若是没有人陪,那个神每天就这样一个人扔珍珠玩、一个人听那无穷无尽的珠玉回响吗?
孤孤零零,空空荡荡。
叶危有些不解, 为何从那样一片虚无中, 会诞生出有形有貌有心有情的神?会拿尺子打他手背, 会邀他一起听音乐,兼具喜怒哀乐, 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哥哥?”
晏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叶危笑着摇头,收回目光, 瞧了瞧天梯四周, 除了晏临没有一人来:
“其他人呢?”
“他们丢下哥哥,先进行海选了!”
其实,本来有很多很多人要围着叶危问七问八, 古往今来第一人上一重天!这可是轰动全天界的消息, 但晏临最烦看到别人缠着他哥哥,抬手间,便将这份多余的好奇震惊全消弭了, 众人脑内纷纷形成了另一种逻辑:
-听说有个十八线小镇的人被神尊抽上一重天了!
-哦。
之后该干嘛干嘛,现在众代表队都在会场内,坐在一处巨大的转盘下,等着抽海选去哪。
运气永远是实力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王政坐在候选席上等得忐忑,一看到叶危来了,立刻站起来招手:
“叶教主——!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需要你的运气!快快快。”
“我手气也一般,你们随便抽呗。”
“你手气还叫一般?久久久久都抽出来,赶紧上!”
叶危被推到最前边,他看着耸立的巨大转盘,每一格都有不同标志,代表不同的小怪兽,有蝗虫妖、雪人怪、藤树精……抽到哪个他们就要去那里的流民区帮助他们消灾解难,如果成功就能晋级,失败就结束了。
叶危抬手握住那转盘指针,用力一转——
王政闭眼祈祷:蝗虫妖、蝗虫妖、蝗虫妖……
选到蝗虫妖,简单快捷,立刻晋级!
晏临神力暗动,那根指针转啊转啊,越来越慢,缓缓移动,最后移到了蝗虫妖那一格。
王政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其他队的人暗中丧气,最简单的那类被抢走了!
指针停稳,神力撤退。
主持正要宣布,他张开口——
就在这一刹那,所有人都看见,那根指针似乎还留有余劲……
起风了。
倏忽间,凭空出现另一股无穷无尽浑厚的力量,撕扯着神力,晏临警觉,立刻要将神力重新灌满,千钧一发之际,那凭空之力已推着指针摆过了格子线……
转盘停在了下一格。
标志是一块石头。
叶危有些困惑,这图标是何意?巨灵石?还是石山鬼?他立刻打开海选图鉴去查,查到那一页时,整个人都寒了。
“天…天道石!”
主持宣布,众皆哗然,王政几乎昏厥,流民区里,大多是精怪闹事,较好解决,但还有地方存在非常非常诡异的邪灾,连仙门百家都解决不了,这种地方就被划归为极危流民区。而天道石作祟,是极危流民区里,最危险、最不可能解决的东西!
传说,大千世界,存在三块天道石,中有神力,能通人言,随风雨滚落天地,求之,可实现一切无可实现之愿。
叶危从小便知道这个传说,但世界苍茫,谁也不知那三块石头在哪,不知它们是不是真的能实现愿望。反正他从来没见过,也从来没想过,自己终有一日会遇到。
晏临就是其中一块天道石。
天道石是天道的一部分,生来就是要作天道的,它们有朝一日将会化出人形,拥有喜怒哀乐,历遍百世百苦,又将这七情六欲尽数磨去,最后成为新的天道。亿万年来,天道便是如此更迭的,掌管万物因果,让这世界更有规律地运行下去,从无例外。
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例外,站在叶危的身后。晏临的双手正一点一点攥紧成拳。
那时候,他还不叫晏临,没有人身,也没有名字,更没有哥哥。它只是一块石头,不知自己从哪儿来,又为何存在。
石头临从不会去思考自己的根源和归处,它和其他俩石头伙伴在一起,没有名字,平常相称,无非是:
“嘿”、“哎”、“喂”
嘿哎喂三石一同风吹雨打,看日月星辰,沧海桑田,不知几万年。
与天同寿,岁与日月,是几万年还是几十万年,并无所谓,时间对它们而言毫无意义,石头也无喜怒哀乐,也无七情六欲,不过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地立在那儿。
万古洪荒,走兔鹰飞,到最后楼宇林立,人来人往,世道在眼前变迁,它们看到了,却如同没有看到。
石头无心,三千世界,是四大皆空,万宗归零,它们从不去想什么,毕竟,连“想”的本身也没有。
有一天,走来一位如花美眷的妇人,她似乎刚从山顶寺庙下来,两眼哭肿,突然一跌,摔在了石头堆前,磕破了额头。
许是触动伤心事,她不由落泪,姣好面容,梨花带雨,见四下无人,唯莽莽山林,更是自伤,哀叹命运不公,唯一的儿子竟得了绝症。
“老天爷在上,求求您救救我苦命的孩子吧!他还那么小,我愿代他受苦,或者干脆就把我的命拿走吧!”
天道遗留的愿望石,对世人有求必应,只要收取等额的代价,便可实现。
石头开口了:“寿命不够相抵,你已活过二十载,只余四五十年可活,你孩子却不过两三岁。”
美妇人一惊,以为是寺庙拜佛有效,神仙显灵,赶紧磕头恳求:“只要能救我的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若要救,你将不可下山回家,立刻要上黄泉路,来生遁入畜生道二十年,补足寿命,你可愿意?”
那妇人点头。
立时,阴风四起,黑白无常来取她性命。
“你的孩子还小,他并不会记得你。”
“你许愿换命之事,他亦无可知道。”
“你如今二十芳华,还有数十年好时光,孩儿夭折,还可再有,不必伤心。”
“因果轮回,你若许下本不可实现的愿望,作为报应,二十年后,你为此山畜生,他为山中猎户,必将杀你,剥皮取肉。”
“如此,你也愿意吗?”
石头上映照出未来:多年后,她的儿子平安长大,成为山中好猎手,英俊刚毅,神武有力,在丛涧里跳跃奔走,张弓搭箭,一箭射鹿。
那妇人含笑着点了头。
刹那间,她的魂魄就被索命圈套住,勒出体外,拖进阴曹地府。
二十年后,山中饥荒,寒冬难度,唯有一家猎户在雪夜里捕到一只野山鹿。
村寨里炊烟袅袅。
石头默默看着,万年如一日,它们乃天地所生,无父无母,也不知什么母爱、亲情、血浓于水,只知道:
“她好傻哦。”
“是啊。”
“对呀。”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只兔子精跑到石头前:
“我想许愿。”
当年妇人许愿之事被枝头一只麻雀看到,小麻雀飞呀飞,不经意间告诉了它。
“我想找一个朋友。”
是一个胡萝卜精,小兔子每年都说要吃了它,可每年都被它字字珠玑的求饶打动了,于是它们年年都约好,来年冬天再吃。
可是今年冬天,胡萝卜精不见了,只有一个胡萝卜坑。
小萝卜修为很低,只有清晨黄昏才能张口说话,且碍于草木,无法移动。定是被讨厌的鼠狼,或是残忍的人,给挖走了!
小兔子很着急。
愿望石对他摇头:“小萝卜确实被挖走了,但还活着,只不过你们缘分至此,按照前缘因果,就此分离,不能再见了。”
“若我偏要见呢?”
“那便是不可实现之愿,是要付出代价的。”
“无妨,你说。”
“今年冬天,你们可再见一面,而后你数十年修为尽散,便回一只普通小兔子,回去路上,被狼群分食而亡。”
“如此,你也愿意吗?”
小兔子想了想,点了头。
石头上映照出小萝卜所在之地,小兔子耳朵立刻耸立起来,欢欣鼓舞,一蹦一跳地跑走了。
三块石头望着它毛绒绒的短尾巴:
“它也好傻哦。”
“是啊。”
“对呀。”
很多年过去,无数人鬼妖来许愿,每一次石头都会劝言明代价,劝他们放下执念,不要强求,可大多数却执迷不悟,痴心不改,依然一次次许下无可实现之愿,付出惨痛代价,还说此生无悔。
一天清晨,石头临听到啾啾声,枝头麻雀聒噪,拍翅一飞,一位雀妖少女落在它们面前。
这便是当年看见妇人救孩许愿的小麻雀,如今她修成了人形。
“我知道你们是愿望石。我可以帮别人许愿吗?”
“可以,只要你付得起代价。”
“我爱上了一个书生,他去赶考了,我想许他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石头上浮出未来的金榜:“他一介穷苦书生,出不了头的,今年高中的都会是世家子弟,少数不是的也交了大把银钱,他注定要落榜。”
“为何?他文章作的好。”
“人间有清平盛世,也有暗无天日的时候。无论好不好,你的作法都不合因果。”
“我若偏要如此呢?”
石头劝她:“妖精爱上人,尤其是书生,往往没有什么好结果的,我看的多了。你放弃吧。”
“我不。我就是要他高中状元。”
两幅图景映在她面前,一幅是书生戴着状元乌纱帽,另一幅是雀鸟在烈火中焚烧。
“改状元是一件大事,会影响很多人。你不仅百年修为散尽,被剥夺生命,还要打入阿鼻地狱,受业火焚烧,直到那书生死为止。”
“我不怕。”
瞬时,脚底蹿上一股赤红烈焰,活活将她裹入其中,业火活焚,惨叫连天,一身雀羽翻滚焦灼,发出难闻气味。
火光骤然消失。
“这只是一个幻觉,真正的业火比这要痛千倍,你可愿意?”
“我……我再考虑看看。”
总算有个听话的了,仨石头嗯嗯几声,骨碌碌地滚走了。
后来,那个书生重考,还是考上了,当然不是状元,只混了一点小功名。那位雀妖不知为何,觉得是沾了愿望石的喜气,便总会过来,好像把它们仨石头当成了树洞,常常自言自语,说来说去,都是她和那书生的甜甜蜜蜜。
石头临不懂,为何就是一个书生,同样一个书生,雀妖说起他时,有时在哭,有时在笑,有时哭完了笑,有时笑完了哭。
何为甜甜蜜蜜,何为情情爱爱,为何哭,又为何笑?
它一概不解,也全都感受不到,数万年来,它就是一块石头,无心无情,不悲不喜。
一天星斗夜,雀妖又来到石碓前,她的神情变了,变得很庄重:
“我要许愿。”
“他被人陷害下狱,秋后问斩,没人愿意帮他。”
“我要许他活,许他一世平安喜乐。”
石头们答:“他阳寿将尽,命损于此,你这是逆天改命了。”
“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石头上映出她所求的未来,书生从狱中放出,回乡当了私塾老师,枝头雀鸟啁啾,他闻所未闻。
“你修为尽散,命给阎王,身入地狱,业火灼烧,而且他会忘了你,忘了你们的一切。”
那些酸酸甜甜,都不复存在。
雀妖道:“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吗?没有你,他很可能依照媒妁之言,娶人间的姑娘了。”
“……没关系。”
这一声便已带了哭腔,少女瘪红了脸,想到心爱的他会忘掉她,迎娶别人,痛得比幻觉活焚还要痛苦千倍。
“你……不痛苦嫉妒吗?”
“嫉妒。”雀妖望着苍穹的星辰,“更痛苦,但这一切加起来,都比不上他平安活着重要。”
石头临不能理解,付出了那么多,对方却忘了个一干二净,这又有何意义,简直是天下至傻。
雀妖许下愿,该由它们取走代价了。
百年妖丹从心口中活剥出来,她疼得叫不出声,紧接着,地上浮出一道金圈,圈内红莲业火灼烧。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少女惨白着一张脸,摇摇头,坚定无比,一步一步向那熊熊烈火走去。
“你好傻哦。”
石头临看着她。
雀妖回过头,笑了一下:
“是啊。”
她披着一身美丽的雀羽,走到火边,临死前,垂眸望了它一眼:
“可你更可怜,你连这种傻,都感受不到。”
少女纵身一跃,在火中化为灰烬。
书生机缘巧遇,从狱中放出,回乡教书,他已然忘怀了一切,不知为何,一直未娶,只养了一院子麻雀。
地狱业火里,那只雀鸟时时刻刻在挣扎,石头们纵观天地,有时见了,就会说:
“她好傻哦。”
“是啊。”
石头临没有像往常那样应:对呀。
日升日落,无数人从它身边路过,看着他们一个个,一幕幕,恍惚之间,它想知道相恋的人为何欢笑,想体会拥抱亲吻的温暖,想感受何为喜怒哀乐,想问世间,情为何物。
数万年过去,终于,它生出了口鼻耳目,生出了一点心,生出了一点想。
他也想感受那种傻。
那一刻,神光骤现,石头消弭,他成为了一名少年。
“我想去人间走走。”
……
很多很多年之后,叶家少主叶危从道渊阁出师,在极危流民区里抓住了一块作祟的天道石,这小小少年正是邪恶的罪魁祸首,他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名叫晏临。
此时此刻,叶危看着图鉴上显示的难度星值,天道石,十星拉满,极度危险。
四周静默,主持擦了擦汗,海选时把这么难的极危流民区也算进来,就是希望有人选到直接放弃,淘汰一部分人,省点大赛经费。
“那个,呃,请问九重天枫梧镇的…人道教派,是否想要弃权?”
天道石,本质上拥有一切天道的力量,无数无限无穷无尽,无人能预估它现在已经成长到什么地步了。
“不弃权。”
主持:“嗯嗯好的,虽然真的很遗憾,但还是感谢你们的参与,谢谢你们带来的……等等,你说什么?”
叶危抬头,又重复了一遍:
“不弃权。”
众又哗然,仙法大比有史以来还没有出过这么刚的仙民队伍,敢挑战仙道修士都解决不了的极危流民区,而且一上手就是最难的天道石。
“哥哥……”
晏临想阻止哥哥冒险,他伸出手,叶危也伸出手,比他更快一步,牵住了他。
温暖自手心里传来。
叶危握着弟弟的手,像小时候那样紧紧牵着他,朝他笑了笑:
“放心,我当年能解决你这个小东西,还不能解决别的石头崽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独りんぼエンヴィー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宅?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宅? 70瓶;荷锄归 38瓶;柒岚 31瓶;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