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 从此天界有了一座仙山。
那仙山上的雪, 骄阳不化,酷暑不融,皑皑一片无暇白。一年四季, 天湖里永远有那一片雪山倒影。
那位仁兄讲完,骄傲地环视四周, 大伙儿都听得津津有味,拉着他道:“褚兄真是见多识广!我们还都不知道这座仙山为了叶家少主出现的,真是了不得。可这么大一座山, 是谁让它凭空而起的呢?”
那位褚兄听得一愣, 他只知那叶家少主如何天之骄子、当了天王是如何众望所归, 所以感动天地,遂拔起一座神山。至于是谁让这座神山拔起来的, 他还真不知道。
不知道不要紧, 那褚兄脱口而出:
“这还用说,当然是我们神尊为了叶天王造的!”
叶危呛了一声, 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上辈子当天王时根本就没有那劳什子的神尊!众人都回头看他,叶危只好用咳嗽掩过去,只听那位褚兄即兴来了一段神尊下凡与天王的偶遇, 编的有鼻子有眼, 起承转合十分精彩,听得同队的王政都如痴如醉:
“没想到叶天王和神尊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哎,前面那位大兄弟, 还有吗?再说点!”
叶危心道,别说了别说了……他余光一瞥,瞥见弟弟晏临小尾巴一样跟在自己身后,脸上看不出什么,却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听得小耳垂微微发红,神情喜滋滋却又不敢表露出来,怕被叶危看穿。
叶危瞧了一眼就看穿他那点嘚瑟劲,奇怪的是,前面那人讲仙山时弟弟嘚瑟还情有可原,现在那人讲神尊了,他这弟弟瞎高兴个啥?
山风瑟瑟,林涛阵阵,蜿蜒的栈道不断分出岔口,各个代表队向各个方向进发,人渐渐少了。他们两队人选了同样的方向,一路平安,除了树就是路,走的格外顺畅。那位褚兄还一直讲故事,气氛也很融洽。
“我们运气可真好!”
“是啊,这一路都很顺利!往后大家也都互相帮助吧!”
叶危笑一笑,顺利是顺利,但未免有点太顺利了。他们一队都没有掉以轻心,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四周,星哲也放出鬼息查探,可确实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到了晚间,他们选了一处山洞住,两队人在山洞前弄了处篝火,一块吃晚饭,炊烟袅袅飘,温暖的火光跳动着,架子上烤着脆鱼。
晏临偷偷靠在叶危身边,轻轻地嗅了嗅,不敢被人发现似的。他没有闻到那些鱼香,闻到的是哥哥身上那一段冷梅香。
飘忽,悠远。有当年雪夜的味道。
他永远记得那一次叶危带他去看天湖。小晏临不认方向,也不认地图,不知所行何方,只知道像一条小尾巴一样跟着叶危,腾云驾雾,凭虚御风,他们落在一片大湖前。
“你以前总在人间,还没带你见过仙界的山河。”
三重天有一天湖,传言极美,听闻叶家少主前来,整片湖清空,不许其他仙人再入。
夜里落雪,白雾缭绕,湖水偌大,似一汪流动的冰蓝,偶时风刮过,微起涟漪,夜风夹微雪,拂面而来。
叶危略施仙法,湖中心便浮出一顶红亭,岸边自划来一艘小舟,供他摧使。
“走吧。”
那天夜里,他们宿在湖心。
满天星斗,天上观星,比人间观星更近几分,天空很低,伸手可摘,叶危拍拍晏临:
“往水里看。”
仙界有一种花,只在天湖雪夜开,开于水中、将冰未结之时,一夜而谢,名曰雪琼莲。
叶危指尖落下几点光尘,点点萤火沉入清水,不多时,晏临看到水底有一朵朵莲,齐齐绽开,在水波涟漪里摆荡着花瓣,散发出幽幽冷光,如月色沉水,一时间,满湖光华。
微雪飘摇,湖水映着满天星辰,琼莲如水下灯,点点连成一抹银光,仙湖明澈,仙葩草、金鳞鱼……在水中游曳,清晰可见。头顶银汉星河,上下交映,如梦如幻。
既而一轮明月出。
那天,叶危没有穿天王的战甲,没有披猎猎红披风,只穿了一袭水青天的绸衣,仿佛融在雪夜湖光中。
他转过头,背后是月色、星湖、雪琼莲,他笑着问晏临:
“好看吗?”
风吹动着他的袖摆,带出一段冷梅香。
晏临抬起头,刹那间,心软的没力气跳动。
哥哥在对我笑。
他转不开眼睛,雪花纷扬而落,落在那一袭水青天的绸衣上,满天星辰倾倒而下,落在叶危带笑的眼睛里。
看过了数万年风、花、雪、月,直到今时今刻,他才明白,何为风花雪月。
从那以后,叶危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晏临全部的眼神与心神,随口哄一句话,能让他一整天都快乐的像个小傻子。
世间情爱,暗恋最苦。
可是哥哥全都不知道,也浑不在意。
心脏一剖两半,一半喧嚣鼓动,一半猛敲警钟,他和叶危,是拜过把子的兄弟。
不能告诉哥哥,不能让他察觉到。
兄弟之间,这样是不合礼法的。晏临在人间历炼多年,深谙此理,更何况,叶危对他并没有出格的想法。
如果捅破了,哥哥会不会生气,会不会再也不要他了?
或者从此远离他,就此避嫌。
不说出来,就要永远做天真单纯的弟弟,说出来,却可能连弟弟也做不成。
心像扎进一把钝刀,酸涩难忍,随着年岁流逝,那刀在慢慢地往回抽,疼得他抽气,却无人知晓,无人可诉。
那些年行走人间,体悟喜怒哀乐,却从来没有一种情绪能像这样生动复杂,晏临说不出口,委屈的只想掉眼泪,可是哭过又会笑。
为什么哥哥没能怀有跟他一样的心情呢?
石心点化,通了人情,这少年躯壳便也沾了人的烟火气,慢慢长大。
有一夜,晏临做了一个梦。
他在找哥哥,到处都找不到,跌跌撞撞,寻寻觅觅,峰回路转,又回到那片天湖。
白雪红亭,星夜琼莲,一叶扁舟泛于湖上。
叶危倚在小船里,搂着半坛秋露白,仰头喝,酒浓正酣。
“哥哥?”
晏临立在红亭上,唤他。
“嗯?”
叶危转头看他,笑笑地应一声,双眼迷离欲眠,半醉不醉,邀请他:
“想喝吗?”
晏临一咽,喉结微动,他走下红亭,走到船边,站着,俯视哥哥。
叶危天生火灵根,不怕冷,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水青衫,清风吹拂,微微撩开哥哥的衣摆。晏临恨那风不够大,又恨那风可以碰哥哥的衣摆。
为何偏偏是他不可以?
那点冷梅香又飘出来,幽幽地在他心头作祟。
突然,晏临跨出一步,迈上那条船,小舟儿沉沉浮浮,水光晃动。他蹲下来,抱起那坛秋露白,仰着头,一饮而尽,酒很辣,几乎是立刻就将他浑身点燃。
“哥哥。”
一放手,砰啷清脆,酒坛子摔的粉碎。
“哥哥……”
晏临痴迷地叫着,一步一步走近,贪恋的目光逡巡着近在咫尺的哥哥,看到叶危眉头微蹙,有点不满:
“啧,我还要喝,好歹剩一口给你哥啊。”
晏临不说话,他双眼黝暗,猛然间倾身而下,将含着的那一口秋露白,喂进哥哥嘴里。
一线酒香穿喉而入,叶危被呛到了,他猛地推开晏临,扣着船舷咳嗽。
这一下力道很大,晏临被推到一边,整个小船剧烈晃动,水波拍打,破罐子终于摔破了。
三千乌墨发丝披散凌乱,晏临颔首垂睫,忽而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你不是想喝吗?”
晏临用力把叶危掰过来,紧紧钳在怀里,抬起眼眸,与怀中人平视,声音沙哑地问:
“哥哥,我可以……吗?”
一问用尽一生的勇气。
叶危没有回答他,晏临就那样一直等着,等到雪夜风凉,吹冷了一颗心,忽然,叶危伸出一只手,像搂着那坛秋露白一样,搂了他的脖子。
小船重重地颠簸一下,荡出层层涟漪,湖中夜琼莲绽放,满池银星月华。
水青天的绸衣如清潋湖水,他化作风,低拂而过,吹起一浪一浪的波纹,想去探一探,藏在袖里的那一段冷梅香。
叶危疏懒地靠在他身上,散漫得提不起劲儿,全凭摆弄。晏临俯在他耳边,轻声细语:
“哥哥,下次你别穿这么薄的衣裳了。”
叶危轻笑一声:“为何?”
因为太好撕了。
晏临不说话,用指尖告诉他。舟在晃,人也在晃,连同湖雪琼星、天山苍穹,光点流动成一片,云破月来花弄影,皱起一池春水縠纹,无限地向外荡去。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河压清梦。
……
唰地一下,一床被子被掀开!
冷风倒灌,晏临猛地惊醒了。
叶危一手拎着被衾,一手端着烛灯,探寻地向他看来,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的裤子上。
少年晏临顿如五雷轰顶。
脑子嗡地一声,彻底空白,他僵直着,恨不能立刻死去。
“哎呀,我们的小晏临长大了呢。”
叶危笑眯眯地戏谑着,手一松,被衾落下来,像落了一把救命稻草,晏临立刻抓住,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起来,遮住一身羞耻。
好半天,晏临才缓过神,哥哥不可能看到他的梦。
晏临渐渐冷静下来,抬眼打量叶危,好巧不巧,他今天穿了一件水青天的单衣,半夜刚起,穿戴不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锁骨胸膛,左手执灯,朦胧的光落在眼睛、鼻梁、脖颈和绸衣上,隐隐流动着光纹,与梦中荡漾的湖波渐渐交叠、吻合。
心重重地跳,像住了一队小人在胸膛里打鼓。
叶危拍拍晏蚕茧:“出来,跟哥哥去换条裤子。”
窸窸窣窣,晏临将脑袋也埋进去,小被子裹得更紧。
“啧,都长大了不会还要我抱吧?”
叶危伸手,拔萝卜一样把晏临揪出来:
“好了好了,别闹脾气,这事儿很正常大家都会经历的,别害臊啊。哎你这孩子也太怕羞了,我瞧瞧,脖子都红了!”
少年晏临像一尾红虾,在他手里拼命挣扎,滋溜 一下又跳回被窝里。
“你……你把裤子拿给我!”
晏临像一只小海螺,缩起软足躲进壳里,闷闷道。
叶危拿这只海螺晏没办法,一边摇头一边走去找衣服……
待他走远,晏临才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打量叶危的背影,哥哥什么也没发现。
没什么好担心的。
就算再做千百回这样那样的梦,哥哥也不会知道。
金兽吐息,雾烟袅娜,一室冷梅香。
晏临开始一天天长大,两三月便要裁制新衣。但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叶危身后的一条小尾巴,紧紧跟着他。
叶危迎面走过来时,冷梅香很淡,如果凑近去闻,却又没有,等到夜里,叶危躺在他身侧,他悄悄移到哥哥背后,紧紧地贴在一处,那点香就发挥到极致,如同天罗地网,瞬间将一整只晏临攫获。
其实叶危作天王时,需要带兵,军营里哪有那么好的条件熏香,征战回来,一身银盔血腥气。
但晏临觉得有,就是有。
一点冷梅香,随着哥哥的起身、落座,似有似无,若即若离,萦绕着,无时无刻不绕着他的心,撺掇他,鼓励他,去握住那一截被水青绸裹着的腰。
襟带飘飘,抽出来,可绑住手,或蒙住眼。
哥哥会卧在雪中湖心亭,卧在夏夜小荷舟,星辰与熹光,与他做梦里做过的事……
“晏临?”
叶危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着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晏临默然无言,呈乖巧状坐好。
亭中小宴,旁人夸赞:“这是你的弟弟吗?好可爱啊!”
“那是!来,吃块鹿肉。”
叶危用自己的筷子夹递而来,晏临睁着一双天真水灵的眼睛,甜丝丝地说谢谢,张开小嘴,将那块鹿肉细细咀嚼了。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欲求。
以及,求而不得。
像小蚂蚁钻进心里,冷不丁的啃他一口,又酸又疼。
心中有了想,想的过分,便成了欲求,求而不得,便化作痛苦,痛得无能为力,便要去许愿。
晏临忽然理解了,千万年来,为何那么多人傻乎乎地来找它们许愿,前赴后继,如飞蛾扑火,粉身碎骨,却也在所不惜。
“晏临。”
哥哥在叫他。
一行人在山洞前围着篝火,火光一团黄暖。
星哲一手烤鸟,一手烤鱼,忙着撒辣椒粉,头上落着片树叶,却没手去拨走。姚冰举着烤鱼,默默挑刺,身前身后浮动着花妖女童的幻影,似乎吵着也要吃。王政抓着一只烧鸡跟叶危互叫儿子,插科打诨。炊烟如蒸腾的雪气,袅袅而升。
“给你,多吃点。”
叶危从王政手里抢下来半条腿,分给弟弟。
晏临偷眼去看他,火光映衬着哥哥的侧脸,带笑的眼睛里有跳动的火苗,思遐了无数年的气息,在半空中飘忽氤氲,是暗香雪中梅。
山风飒沓,山野满天星,夜空中一梳清新刻露的月,林中叶下,露草百虫鸣,吱吱不休。晏临坐在叶危身旁,悄悄移近了一点,又一点,直到他高高的影子和叶危的影子叠在一处,仿佛他们两人永远不分离。
今夜有月,清风与虫鸣。
晏临偷偷地快乐。
夜仍是数万年前的夜,风也还是数万年前的风,天地未改,不是风动,是他心动。
这三千世界,因你而有了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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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可 10瓶;清风朗月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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