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沉默。
叶危叹了一口气:“多谢阁下提点, 我已知了。不过事在人为, 总要试一试。”
“殿下,修鬼道,是你所愿吗?”
叶危挑眉道:“这有何关联?”
“人在世上, 身不由己,石头也是这样的, 若天道到了要更迭的时候,天道石自然会去作天道,因果逼它如此, 无所谓它愿不愿意了。殿下再有权势, 再有法力, 也是个人之力,只是反抗一个天界的仙道, 就已经如此疲惫了, 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三千世界的天道因果?”
叶危笑一笑:“阁下给我塞一个这么大的敌人, 听着怪害怕的。无所谓,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定护他周全。”
那位道人也笑一笑,轻声道:“多少人, 曾经也是这般信誓旦旦, 但……有些选择,终究是身不由己吧,老夫告辞了。”
“等一等, 阁下方才提到,若想知道黑风城的事,可向我透露一二,请问是……”
那位道人起身,门外过堂风吹得衣袖飘飘,他笑一笑:“这座城,将有血光大灾啊。”
叶危:“战事在即,必会流血。”
“战事乃人为,老夫算卦从不算人做什么。”
“那是……?”
“天灾。殿下若想避祸,或许可以躲一躲,但黑风城乃军事要地,看殿下攻的如此急切,想必也不会听我这么一个老头子的胡话,告辞。”
叶危行了礼。转身吩咐道:“去查查,黑风城史上都出现过什么天灾。”
“回殿下,这地方,还挺多灾多难的,山崩、雪崩、地震、海啸,都有过,隔个几十年来一次。”
“有没有什么,比较诡异的?”
“……有,历史上,这地方是个谜。两千年前,这里原本是一个小古国的都城,挺繁华的,一夜之前,人突然全死光了,就留下一座空城,从此灭国。也没有战争,也没有疫病,到现在也没查出来是为什么。”
叶危随手看了看属下呈上来的史册:“我知道了,下去吧。传令,明天继续攻打`黑风城。”
“是——”
天阴阴,黑云滚,战旗猎猎。叶危领一支骑兵,率先攻去……
“哥哥——!”
晏临从床榻上惊醒,伸手一摸,被窝凉了,哥哥走了。
他回想着方才的噩梦,心悸难平。
他梦见他杀了很多人。
很多、很多人……黑风城打不下来,就杀光他们。仙道跟哥哥作对,就杀光仙道,以后哥哥登上帝位,谁不听话,便就杀死谁。
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每一次,他都在助哥哥心想事成,然而到了最后,哥哥看他的眼神,只剩下陌生、和冰冷……
晏临简直都不敢回想。
[这是噩梦吗?]
突然,心里有一个声音:
[这难道不是帮助哥哥实现他的愿望?
[难道要看他攻不下黑风城、日夜吐血,被仙道打败,踩在脚下……看他一败涂地不成!]
晏临捂住自己的脑袋,有一个念头,拖着数万吨的爆竹,堆在他的脑袋里,他想起哥哥受伤,肩头的剑伤,腹部的刀伤,都没好全,心病还在加重,却又拖着这样的身体上战场去了……
那些人还是要和哥哥作对,他们会继续伤害他,在他身上划出血……
[为什么那些人不能去死啊!]
晏临猛地从被窝里跳出来,吹一吹冷风,清醒一二。
他掐灭心中的念头,坐立难安,右眼皮跳个没完,他伸手按住,结果动作太急,手一拂,将哥哥常喝的瓷茶杯碰到了,嗞啦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晏临赶紧蹲下身,去捡那些碎片,一边捡,一边默念:
“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就在这时,他听见军帐外有鬼兵在说话:
“殿下已经去了两个时辰了,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
“听说,军队进了黑风城前的莽林就突然失去联络。这不是殿下第一次攻打`黑风城,以前还从来没出过这种情况啊,难道说……”
碎片瞬间割过手指,鲜红的血汩`汩流出,晏临低头,注视着这刺目的鲜红,他豁地站起来,夺门而出,手指微动,神风来,送他至黑风城。
莽莽林间,没有叶危的军队。哥哥去哪了?
晏临屏息凝神,探查哥哥的气息。
叶危一行人,不在黑风城外,而是在……
城内?
“殿下,这城……这城……!”
军事要塞黑风城,此时城门大开,迎接他们,城楼各处,空无一人,唯有阴风过耳。
叶危不动声色,命人四下探查。
“报——殿下,在城西发现了一个道人!”
鬼兵将昨日与叶危谈话的道人押上来。
“殿下、殿下!天灾在前,老夫正准备跑路呢……”
叶危一笑:“阁下乃世外高人,不如,护我一程?”说罢,他也不等那道人回话,命道:“一起带走!”
他们一行人小心谨慎地进入了空荡荡的黑风城。
没有一个士兵,没有一个人,整座城都空了。
“殿下,这…会不会有埋伏?”
叶危不语,只继续行进,等他们进入城中,忽然,呐喊四起,亮起一片火把,一队士兵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厮喊声响彻全城。
“果然有埋伏!”
鬼兵大骂一声,冲上去厮杀,血光四起,火把掉在地上,燃起房屋,四处是烈火青烟。
不对劲……
叶危眼尖,他一下发现伏兵里,有许多是黑风城的普通居民、妇女甚至孩子,最诡异的是,他发现其中有一个修士,是上次作战时就被星哲杀死的小领队。
死人,怎么会在这里埋伏?
“先别妄动……!”
下一刻,一道暗箭射来,叶危侧身一闪,同时弹指间,挥出一阵魔风,鬼道之法如雷如电,应当瞬间就叫那一箭灰飞烟灭了……
然而,下一瞬,这一箭却穿透了他的肩头。
他的鬼道之法弹在空中,忽然被另一种更大的力量,灰飞烟灭,彻底失效了。
“哥哥——!”
在风中的晏临看见哥哥被一箭射中,在马背上一歪……
“哥哥——!”
于此同时,在空中的晏临听见,地面上,传来一声自己的声音。
——下一刹那,他看见房屋后转出另一个“晏临”,顶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冲过来,一把抱住叶危,护在胸前:
“哥哥……”
怎么回事!
晏临神力一动,立刻要飞下去,但这风呼啸而起,不让他下去,有一股更大的神力盖过他,将他控制在此,动弹不得,只能睁眼看着,眼睁睁地看着。
“晏……你怎么来……”
叶危睁眼,看到弟弟晏临,紧紧抱住他,指节无比用力,用力到他有些发痛。
叶危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见晏“晏临”双眼发红,似乎在死死压抑,但又压抑不住了……
“晏……!”
他刚想张口阻拦,然而来不及了,“晏临”回过头,只一眼,遽然间,目光所到之处,皆是惨叫一片……
第二层神力:一念生死。
“晏临——!!!”
叶危嘶吼着想要他停下来,他记得,黑风城,现居人数:十万人。
十万人……
所有修士、所有人,无论老少妇孺,转瞬间就被杀死,连小小的婴儿,也没能幸免。
血,成片的血,血流成河,眨眼间,尸横遍野,死人手一松,火把落地,熊熊烈火燃烧着整座城。
叶危从来、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死尸。
“晏临”脸上溅着血,手上沾着血,他站起来,站在十万死人面前,叶危伸手要拦他,突然心头一股急血上涌。
“咳——!”
那位“晏临”也不管叶危,他目光微微上仰,向半空中的晏临对视着,嘴角微微上扬。
晏临脑海中轰地一片空白,所有的颜色全部褪去,最后剩下一抹红,是叶危咳出来的鲜血。
[他要这人]
[立刻死。]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转,骤然间,地上那个“晏临”就被切成无数块,粉碎、风化,彻底消失,而后,晏临,被瞬间置换下来。
此刻,他站在地面上。晏临回过神,立刻冲到叶危身边,娴熟地抽出白手帕,要替他擦血:
“哥哥……”
啪——
叶危一把推开晏临。
晏临怔怔地,他看见,叶危的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脸上带着血,手上沾着血,身后是枉死的十万人。
“不!不是……!不是我做的!哥哥!我没有,哥哥,我……我……”
叶危看他的眼神,像梦里那样,冰冷、陌生。
晏临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十万人,只有少部分是仙道敌军,还有很多很多,是普通平凡的父亲、母亲、孩子,甚至小婴儿。
“全军后退。”
存活的鬼兵围在叶危身边,所有人都忌惮地看着晏临,像看一个恶心的怪物。
“晏临,一念生死的神力,一念死亡,一念复活,你现在站在那,将他们全部复活。”
晏临赶紧转过头,伸出双手,努力召唤神念……
可是,没有用,天空中,有一重更强大、更无可抗拒的神力,完全压制着他,他什么也做不了……
十万死尸横亘眼前。
“殿下。”
那位道人偷偷来到叶危身边:“当年您捡天道石回来时,也有不少人劝过您吧,所有与天道石亲近的人,都会成为逼它做天道的因果。”
叶危眼风一扫:“何意?”
就在这时,忽然,所有鬼兵包括那道人都像被控制了一般,齐齐下跪,提线木偶似的重复着一句话:
“殿下,让它做天道,这十万人便能复活!此乃天道之意!”
下一刻,叶危看到,他手心里,突然出现了一枚天钉。
那一枚早在他捡到晏临时就动手消灭的,第三枚天钉,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所有与天道石亲近之人,都会成为逼它做天道的因果,身不由己。
“殿下,十万人啊,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
晏临孤身一人站在那里,他不停地在擦脸上的血,好像想要把自己擦的干净一点。
“哥哥……”
晏临知道,叶家惯来会问的一个问题,有一次,叶宗主召见叶危,他偷偷在书房外听墙角。
“十万人与一个人,平心而论,你想怎么选?”
“回父亲,我选十万人,毕竟,那可是十万人。”
“若那一个人,是你所爱之人呢?”
“舍。”
大火中,晏临笑了一下,何况,他并不是那位所爱之人,他只是,叶危捡来的一个弟弟。
晏临看见,哥哥握着那一枚天钉,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眼睛里结着寒冰。
毕竟,天平那一端,盛着十万人。
终于、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他要去做天道了。
晏临低下头,忽然开解了,比起上一次,他被人利用,每天制作红宝石,最后被养他的爹娘亲人活生生打下两枚天钉,他和哥哥一起走过的百余年,已经非常、非常快乐了。
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没有什么恨。他看着叶危向他走来,风吹起哥哥的战袍,猎猎响动,亦如往常般英俊挺拔,他看着,心中生出的仍是无限欢喜。
“哥哥。”
叶危停下来,看着屠城十万、熊熊烈火中的晏临,他讨好似的地向自己伸出手,有些忐忑,有些害怕,像是祷告,又像是祈求。
——最后,他将手放在胸膛上,忽然,单膝下跪:
“哥哥,我有一句话,存了很久很久,想跟你说。”
晏临深吸一口气,这一口气吸尽四肢百骸里每一丝勇气,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装作那一只小精灵,站在那一夜的山洞前,一句话用尽一生的勇气:
“哥哥,我喜欢你。”
叶危瞬间停在原地。
晏临单膝跪着,露出自己的左胸膛:“请哥哥,往这里钉吧。”
叶危注视着,他知道,晏临的胸膛里什么也没有,以前小晏临为他挡暗箭时,心脏染毒,早已挖去了。
“如果可以,我真想永远记着哥哥,可是做了天道,就不会再记得哥哥了,至少在死之前,空空的胸膛里能装一点哥哥送给我的东西。”
哪怕他送的是致命的天钉。
好没道理。
叶危注视着好没道理的晏临,他修鬼道后,叶家不得舍弃他,师门不得不放弃他,曾经一起论道论剑的仙门同僚,也不得不刀剑相向,而修鬼道的诸多百鬼,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在或多或少地怀疑他、想背叛他。每一个人的所作所为都是有道理的。
叶危都能理解。
但他总在想,这世上应该还要存在一些,没有道理的、无法理解的东西。
眼前跪着的晏临很乖,既不反抗,也不挣扎,双眼晕着水,到了这个时刻,仍是切盼地望着他,目不转睛、珍惜地望着他,像望着一段梦,望一眼,少一眼了。
这样的眼睛,他在他的师友、知己、搭档、下属、宿敌,一切所遇之人身上,都从未见过。与他曾听过的志同道合、惺惺相惜、水到渠成,也没有半分相似。
他的理智在警报。
但他的感性化作锯子,把那一截理性一点点锯成粉末,这种没道理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战栗,胸膛里加快的心跳,已然告明一切。
叶危被吸引住了。
他一步一步、向那大火中走去。手中握着天钉,站在晏临面前,好半天,没有再动。
十万死尸还在眼前,道人劝道:
“殿下,您是他最后的因果了。”
化神,有两个阶段,无中生有,有中还无。
从无悲无喜的石头,历经千万年,化出耳鼻口目,感知喜怒哀乐,于是滚落红尘,历遍人间,尝尽世上八苦,又将那千万年所化出的七情六欲一一泯灭,了却一身爱恨,回到最初的不悲不喜,无欲无求。而后四大皆空,万宗归零,与三千世界再无因果,就此成神。如今,晏临已然是万宗归一,一泓悲喜、一身爱恨,都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他就剩这最后一点情窍,殿下,您点化了吧。”
他解脱,这十万人也解脱。
晏临低着头,雪白的胸膛裸露在天钉之下,毫无防备,也不打算防备。
叶危忽然想起他第一次遇见小晏临的时候。
小天道石刚化作人形,被仙民收养,他竭尽全力地讨好养父母,讨好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亲人,日日夜夜制作红宝石,把一颗真心挖出来奉上,把一身神力都献祭般献出去,为他们实现所有的愿望,有求必应。可是,到了最后,那些人都恨他入骨。
他们拿着尖锐的天钉,第一枚钉进晏临的小手心,第二枚钉进他的太阳穴,一寸、一寸,亲手打进去……
没有人爱他。
[他只有我了。]
晏临跪在叶危面前,火光映衬着他姣美的侧脸,他伸手,轻轻地,怯怯地拉了一下叶危的袖子:
“哥哥,我要死了,你可不可以骗骗我?”
骗他说,他也喜欢他。
叶危轻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晏临一滞,立刻松了手,努力笑一笑。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哥哥果然……不是会自欺欺人的……
忽然,就在这一刻,叶危将天钉举到晏临面前,而后催动全身的心脉法力,将这枚天钉,一寸、一寸,碾作灰烬。
熊熊烈火中,银铁的灰烬似磨碎了的万千星辰,点点银光萦绕在他们之间,久久不去。
晏临整个人都怔着。
下一刻,叶危弯下身,当着十万亡灵的面,轻轻吻住了晏临的唇:
“我不骗你。”
温柔的吻印在唇上,叶危闭上眼睛。他永远记得,捡到小晏临时,在那一片红枫林,握着那一只小小的手,跟他说:
你尽可以将那无处安放的一泓悲喜都倾注于我。
[我决不叫你失望。]
作者有话要说:小晏临的少年叶危的初遇→第31章 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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