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长钗却不敢信。
如若桑柔说,虞连环是来看她死没死,来给她收尸的,倒更让她相信。
桑柔又命婢女送来一件素底寒梅折枝花裙:“你的衣裙已经脏污,穿不得了。这是我前些日子新做的,还不曾上过身,你先凑合穿吧。”
长钗道谢后将衣衫换上。
她身量偏瘦,桑柔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有些宽大,衣袖流云般低垂,让她平添几分出尘的韵致。衣上的寒梅绣工极好,朵朵光艳流丽,衬得她原本苍白的脸鲜妍绝丽。
桑柔眯眼打量着她:“气色比昨日好多了,我总算不辱使命。对了,温娘子的兄长在哪里任职?”
长钗微微一愣。
她如今身份是温贤妃娘家远房侄女儿,自从让她扮这个身份的那一日起,紫袖便细细将她的家世说与她听。她父亲是温明,母亲王氏,上有阿姊,下有幼弟,却并没有兄长。
她轻笑着说道:“我倒也想有个兄长,只没有那样的福气,家中只有一个幼弟,如今尚不满十岁。”
桑柔眯眼笑道:“我还道你有兄长,说起来,禹王也是你的兄长了,想来,他待你极好吧?”
长钗颔首:“我自小多病,多亏禹王带我来丽京医病,不然,我还不知病成什么样呢。”
灵书和雪画送了朝食过来,桑柔拉她坐在食案前:“你风寒刚见轻,我命她们备了些粥食,快用些吧。”
趁着长钗用饭时,桑柔去了隔壁的屋内。
虞连环正坐在桌案前写字,见她进来,问道:“怎么样?”
桑柔在一旁的食案前坐下,取了一个青花瓷茶杯,倒了茶,慢慢品了口,说道:“她说没有兄长,只有一个幼弟,还不满十岁。说是自小就体弱多病,禹王带她来丽京是治病的,病好后还要回宁州的。”
虞连环执着笔的手微微一顿,低语道:“没有兄长?”
桑柔放下茶盏,拈了块桂花糕:“说不定她指的是禹王呢,我还特意问了,他说禹王待她极好。”
虞连环淡淡嗯了声,没再言语。
“我今日可把沐水烟得罪了,你倒是说说,为何要留温娘子在此?”桑柔问道。
“没什么。”虞连环微微挑眉,唇角凝着一丝从容与优雅。
“罢了,温娘子聪慧纯善,我倒是很喜欢她,多留她住几日吧。我只问你,你和沐水烟,你们到底怎么回事?”桑柔晃着杯盏中澄澈的茶汤,慢悠悠问道。
虞连环凝了眉头:“我知她心意,也早已与她说清。早说清了啊!我觉得啊,你不如去找关山月,让他加把劲。”
桑柔明澈的眸光微微一黯,没言语。
虞连环抬头瞥了她一眼,又继续低头写字:“怎么,舍不得了?”
桑柔淡淡哼了声:“你这话说的,我有什么舍不得的?”
虞连环唇角微扬,暗暗摇了摇头。
***
祈雨节第一日便天降甘霖。
即将春耕的农人无疑欢欣鼓舞,因此,即使是雨后,这日到祈雨节观赏教坊舞乐的人依然不少。
昨夜里禹王府马车遭遇刺杀之事已报到京府尹,因刺客已全被诛杀,暂时不好追查指使之人。京府尹眼见查不出什么,为了不至于妨碍祈雨节,已命人将现场清理干净。因此,当瑞王李行勉知悉行刺失败时,已是清晨。
瑞王府凉棚内,李行勉坐在案前,脸色冷然,一双眼微眯,眸光犀利如刀。
他随手抓起一只茶盏,狠狠掷在地上,地面上铺了毯子,茶盏滴溜溜转了一圈,居然没有碎。
“你是说,十几人全部都死了?”李行勉不可置信地问。
“是,属下原以为得手了,但他们到清晨还未曾来回话,属下以为不好,便派人悄然过去查看,才发现他们都死了。”一个侍卫跪在地上,垂着头禀道。
李行勉冷哼一声:“真是一群废物,连禹王府的普通府卫都杀不了。”
应凡低声禀道:“殿下息怒,禹王府府卫已全数被杀,属下认为是有人相救。”
李行勉淡淡哦了声,坐在案前沉声不语。
帘外有侍卫禀告:“工部张侍郎求见。”
李行勉微微眯眼:“让他进来!”
***
禹王李行简是在午后到教坊别苑的。
长钗午睡刚起,灵书便进来说,禹王来接她了,虞殿使让她到会客室去。长钗晓得李行简会派人来接她,却没料到他竟亲自来了。
灵书服侍着长钗梳好发髻,引着她去了别苑的会客室。
李行简和虞连环正在寒暄。
李行简玉冠束发,身着天青色绣云纹的常服,人静静坐在那儿,身姿如青竹般素净挺拔,整个人宛若天边流云,淡到极致。
虞连环则相反,玉簪固发,一袭绯色金边圆领绉纱袍,其上以黑线绣着龙飞凤舞的几行字,他懒懒坐在那儿,长而深邃的凤目微微乜着,眼波所到之处,似乎能勾魂,艳到极致。
李行简接过雪画奉的茶水,淡淡打量着虞连环。
他与这位教坊使平日打交道不多,偶尔在宫中遇见,也只点头寒暄两句。
前任教坊使甫一上任,便四处打点,没几日便到王府登门拜访,见面也躬谦至极。说实话,这种的李行简反倒瞧不上。
虞连环则不同,他是宫中掌乐御奉虞年的远房侄儿,父皇原本想让虞年任教坊使,他举荐了虞连环。说他年纪轻轻便已游历诸国,精通胡乐,连外邦的乐曲也会弹奏。父皇便召见了他,他一曲筚篥,勾起了父皇年少时戎马疆场的情怀。他任教坊使不过一年多,便展现了过人的才气,极得父皇赏识。因此他不必卑躬屈膝去讨好任何权贵,自然,以他轻狂的性子,他也不会去。
或许因为他生得过于精致,京城里权贵私下对于他的风言风语不少。直到去年夏,有位好男风的官员在众人怂恿下,出言调戏了虞连环,结果他的下场,众人至今想起来都心惊胆战。割舌、断腿、下大牢,要多惨有多惨。
精致不等于温软,美人也不等于可以亵玩。
自此,那些人也就敢私下里暗戳戳唤一声美人,旁的再不敢了。
李行简淡淡一笑:“昨夜得了消息,原本要来,但府中还有几位府卫后事要办,想着她在殿使这里是安全的,便拖到了现在。”
虞连环凤目微眯,淡淡的笑容一如春日阳光,恬淡而慵懒。
“劳殿下亲自跑一趟,我原本说待温娘子病愈后,送他回王府。昨夜里温娘子发了高热,适逢府医在别苑,便就近带温娘子过来医治。倒是府中另一位娘子受了重伤,我生怕府医诊治不了,不知现在可无恙了?”
李行简长眉挑了挑,微微点头:“伤势不轻,尚未脱离险境。听闻教坊府医最擅诊治跌打损伤,倘若昨夜她也来此,说不定已无碍了。”
虞连环漫不经心一笑:“殿下说笑了,教坊的府医哪里及得上太医署的太医。”
“这却不一定,术业有专攻嘛。”李行简瞥了眼静悄悄的院落,问,“教坊诸人都已去了祈雨节吧?近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虽是谦虚的言辞,却似乎不甚在意。虞连环端起茶盏,浅浅啜了口,不经意间瞥向门外,便见长钗漫步而来。
因衣裙有些宽大,长钗在腰间束了根玉色腰带,风一吹,裙摆飞扬如花,衬得她细腰不盈一握,好似随时能被风折断。
李行简忙放下茶盏,起身迎过去,柔声说道:“听说你昨夜淋了雨得了风寒,怎么还穿这么单薄?”
李行简一伸手,跟随他而来的王府婢女忙将一件茶白色绣孔雀的连帽斗篷递了过去。李行简接过抖开,锦绣丝线绣的孔雀栩栩如生,光华流转。
他亲自为长钗披上斗篷,又为他系好颈部的丝带,方握了她的手并肩入屋。
长钗被李行简的大手握着,颇有些不自在。
她自然知晓李行简为何忽然对她如此亲密,都是因她如今的身份。按说,表兄妹是该亲密些,可似这般在人前手牵手,算正常吗?
长钗动了动手腕,李行简不动声色放开她的手,让她坐在旁边的杌凳上。
“昨夜多亏殿使相救,不然你若有个好歹,我都不知该如何活了,还不快谢过虞殿使。”李行简轻笑着说道。
虞连环执起茶盏,氤氲的水汽朦胧了他眸中的神色,让人看不甚清他的神情。
长钗依言上前两步,施礼道:“多谢虞殿使,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殿使倘若有用到长钗之处,我一定鼎力相助。”
不知为何,虞连环听到她的话,唇角扬起了一抹玩味的笑意。大约他以为,这不过是长钗的客套话,救命之恩,又有几人能报得起。然而长钗说的却是真心话,虽然虞连环救她是不甘不愿,但到底还是救了。倘若他真将他扔在荒郊野外,她或许真就没命了。
“鼎力相助?温娘子客气了。”虞连环长眉微扬,凤目中划过一丝调侃,“只要温娘子不嫌弃我等照顾不周就好。”
大约他以为鼎力相助这样的话自长钗口中说出,有些怪异。
他的态度长钗也有些不习惯,依着昨夜的他,这会儿怕是要向她讨要座榻、锦被和衣衫了。不过,他虽没说,长钗自然还是要提的。
“那些该还的物什我也还会还的。”长钗说道。
“还什么?”李行简疑惑地问道。
虞连环忙摆手道:“我与温娘子说笑呢,殿下莫当真,只是弄脏了马车的座榻和锦被,哪里还用还。”
他说着话锋忽然一转:“温娘子闺名是长钗?”
长钗冒充的那位温家小娘子自然不叫长钗,她闺名温宁宁。
李行简温雅一笑:“妹妹这么快就当你是自己人了,长钗是她的乳名,只有亲人她才肯告知。”
虞连环轻轻哦了声,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李行简起身:“如此,不叨扰殿使了,我这便带妹妹回府了。”
长钗也懒得看俩人打机锋,大约官场中人都是如此,说话客套周旋,她有些不习惯。
长钗随着李行简出了屋。
天色已放晴,日光淡淡映照,晃得人眼花。
阶下湿漉漉的地面上落了一地杏花,长钗没注意踩了一个水洼,几欲跌倒。
李行简伸手扶住她,柔声说道:“小心点,没事吧?”
他扶着长钗,两人并肩而去。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院内,长钗登上车,一路出了教坊别苑。
她无意间摸了摸衣襟,眉头忽然蹙了起来:“糟了,我的花钗呢?”
那支金镶珠石缠枝花钗她一直贴身收着,出门时,原本想放在王府,可绿芜说,也许有空闲去首饰铺,她便带了出来,想着亲自去问问。
长钗吩咐婢女:“我换了衣衫,想必是将花钗落在别苑床榻上了,我回去取一趟,你与殿下说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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