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 北风呼啸,雪粒子变成鹅毛大雪, 院中海棠树已经覆上一层薄雪。
施明毅裹紧披风,打着雨伞, 脚步匆匆回到海棠院,撩开门帘,却见屋内静静地坐着三个人。
平日里用过晚饭,施尔雅便回了自己的屋子, 眼瞧戌时都要来了,这两个小的,怎么还没回自己院子?
施明毅脱下披风, 递给旁边的杜鹃,语含诧异, 朝着方云柔问道:“还没用饭?”
方云柔抬起头, 为施明毅倒了一杯热茶,柔声回他, “用过了, 相公可曾用饭?”
施明毅走上前, 在上首位置坐下,“在外面吃过了, 怎的都坐在这?有事等我, 要与我商量?”
方云柔颔首,出声叫来杜鹃,“外面雪大, 五宝一个丫头,既要打伞又要提灯笼,不甚方便,你送少奶奶回去。”
杜鹃微微抬头,对上方云柔暗含深意的眸子,心下便明白了,勾起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浅笑,“婢子明白。”
萧凝霜闻言,侧过头,眼睛直直地看着方云柔,眸光平静,但方云柔仍旧感到一丝骇然,她下意识地低下头,躲开萧凝霜的视线。
施尔雅见萧凝霜坐着没有起身,心中一动,误以为萧凝霜心生委屈,明明已经嫁予她为妻,一家人商量事情却还要支开她。
施尔雅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借着桌子的遮挡,悄悄拍了拍萧凝霜的手背,轻声劝她,“你先回去,我稍后便回。”
方云柔闻声抬头,便见到萧凝霜对着自己闺女浅浅一笑,听话地站起身。
五宝为萧凝霜裹好披风,施尔雅起身走到门边,帮萧凝霜撩起门帘的一角,萧凝霜在门边停住,回首看她,轻声细语,“相公早些回来。”
眼见着萧凝霜与施尔雅告别,很是乖巧地离开,完全没有闹腾,方云柔看着施尔雅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
心中纠结万分,到头来却只得一声长叹。
施尔雅目送萧凝霜离开,放下门帘,重新在桌边坐下,笑眯眯地看着她。
“娘,家中出了何事?饭前,我就瞧你的脸色不太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刚刚那顿饭,施尔雅一边吃一边回想,今日除了不打招呼,私自带着萧凝霜出了趟门,她就没有做别的出格事。
她抬了抬眼皮,小心翼翼地看了方云柔身后的方几一眼,心底松了口气,还好那根鸡毛掸子不在那里。
虽说娘亲老是拿鸡毛掸子吓唬她,但从没有真的打在她的身上,不过娘亲拿着鸡毛掸子,横眉立目的模样,便足够唬住她了。
施尔雅眼珠一转,自作聪明,起身拿起桌子另一边的茶壶,为方云柔倒了一杯热茶。
“是不是二婶又来招惹你了?你别搭理她,她就那样,你越生气,她反而越得意,你要是气坏了身子,就真如了她的意,犯不着。”
方云柔低头喝尽杯中茶水,心中默默计算时间,估摸着萧凝霜已经回到金粟院,她这才站起身,拿起一旁的三件披风,递给桌边的父女二人。
“你们随我来。”
方云柔穿好披风,撩起门帘率先走出屋子,黄鹂提着灯笼,正要上前引路,方云柔出声叫住她。
“灯笼给我,你们都不必跟着。”
施尔雅系好披风带子,心中咯噔一下,似乎不太对啊……
她回过头,对着施明毅眨眨眼,施明毅刚到家,哪里知道内情,只能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裹紧披风,跟上方云柔的步子。
沿着长廊,经过金粟院与明心院,绕过池子与假山,再往北走,便是施府最深处的小祠堂,里面供奉着施老太爷这一支的施家先祖。
北风凛冽,长廊上的灯笼随风晃动,里面的烛火忽明忽暗,似乎随时会被这大风吹灭。
廊上的红绸随着北风扬起落下,尾端飘到廊外,裹上絮絮白雪,雪化成水,染湿红绸,艳丽喜庆的红色,因水而变成浓郁的血色,再看便觉得有些骇人。
从长廊上下来,经过假山,没有屋檐遮挡,鹅毛般的雪花直接飘落在身上,冰冰凉凉。
尽管裹着披风,施尔雅还是觉得身上凉嗖嗖的,再看看周边黑黢黢,除了娘亲身边的灯笼,没有别的光亮,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身子微抖,缩成一团。
她小跑着快走几步,走到方云柔身边,扯了扯她的衣袖,半是撒娇半是询问。
“娘,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今夜下雪,外面冷的很,若是不急,我们明日再来,可好?”
方云柔脚步不停,肃穆严厉,“别说话,老实跟着。”
施尔雅微微撇嘴,耷拉着脑袋,双手在披风里面搓动,手心勉强热了一些。
倒是跟在施尔雅身后的施明毅,看清方云柔走的方向,眸光沉了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他不在府中的这一日,家里出了大事。
方云柔紧抿嘴角,一言不发地走到小祠堂门前,将灯笼挂在门边,双手贴着门面,“嘎吱”一声,厚重的黑漆楠木门,缓缓打开。
小祠堂供奉施家先祖,常年不落锁、不断香油、不灭香烛,屋门推开,里面灯火通明,香油与香烛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形成祠堂里独有的气味。
祖宗牌位的前方,放着一张黑漆长案,上摆铜制香炉,插着三支手指粗的香,香炉两边各放一个烛台,台上插着小儿手臂粗的白烛。
方云柔走上前,从案台旁边的木盒子里,拿出三支细香,点燃后跪在长案前的蒲团上,拜了三拜,起身插好香。
“跪下。”
声音平淡,不似平日里拿着鸡毛掸子时的疾言厉色,面色如常,更不是生气时的怒目瞪圆。
施尔雅心中一紧,直觉大事不妙,回头看了亲爹一眼,走到蒲团前,撩开袍子,在蒲团上跪好。
方云柔站在长案边,双手端在身前,脊背挺直,敛容肃立,正言厉色。
“当着施家列祖列宗的面,为娘问你,你需坦诚回我。”
施尔雅对着上面的牌位,收起脸上的笑意,庄严肃穆,“娘,你问。”
方云柔瞥了施明毅一眼,抿了抿唇,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双眸犹如利剑,直直地盯着施尔雅,胸口明显地起伏,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问她。
“为娘问你,你是否喜欢女子?!”
话音落下,施尔雅与施明毅齐齐变了脸色。
施明毅面露惊诧,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施尔雅,脱口而出,“不可能!云柔,你是不是弄错了?还是从哪里听到了闲言碎语?”
施尔雅面色惨白,钳口结舌,不知道该如何回她。
她在现代社会就喜欢女孩子,到了这个朝代,仍旧喜欢女孩子,但古代规矩森严,他们又是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娘亲、爹爹和祖母,担心他们受刺激,自然没敢告诉他们,一直瞒到如今。
怎么突然就知道了?!
“回答我!”
施尔雅俯身贴地,再直起身子,低垂着头,祠堂内寂静无声,声音细小但仍旧听了个真切。
“是。”
尽管从萧凝霜的口中,早早知晓了这件事,但方云柔心中还存有希望,那是萧凝霜拿来诓她的,现下听见施尔雅亲口承认,方云柔心中一抽,眼泪夺眶而出。
方云柔踉跄了两下,神色紧绷,强忍着难受,“为娘再问你,若我今日不问你,你打算瞒到几时?抢回铺子,扳倒二房后,你又有何打算?!”
施尔雅双手紧握成拳,咬着牙不说话,那些打算,若是现在说了,肯定会伤了爹爹娘亲的心。
“快说!”方云柔步步紧逼。
施尔雅没有法子,再次俯身贴地,声音沉闷,“娘,是女儿不孝。”
“女儿原本打算,待一切安置妥当,或假死离开,隐居山野;或仍旧以施家嫡孙的名头,跟着爹爹的商队,走南闯北,一边看尽世间风景,一边经商。”
方云柔指着施尔雅的背,手指剧烈颤抖,既怒火满腔又是心疼愧疚,“好好好,反正你就是没有想过好好留在这里,好好陪在我们身边!”
“我最后问你,你是否对萧凝霜有意?!”
话音落下,施尔雅猛地直起身子,泪水糊了满脸,“娘!你说什么呢?!萧凝霜才多大,我至于对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下手么?!我又不是禽兽!”
方云柔被她吼的这一嗓子惊住,她揉了揉自己的头,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满是疲惫。
“此事莫要让你祖母知晓,她年纪大了,受不得吓。今日你先回去,我和你爹还有话要说。”
施尔雅站起身,快速地抹了一把脸,对着方云柔和施明毅作了个揖,方云柔见她行的是男子的礼,脑子又是一疼。
“快走,看着就碍眼,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障?!”
施尔雅转身出去,走到祠堂外面,思索片刻,还是放心不下,身子一转,借着夜色掩护,小心地躲在门后。
然而,方云柔与施明毅站得极近,两人贴耳说话,完全看不到嘴唇,无法凭借说话时的唇形,猜测说的内容,施明毅偏偏背对着外面,看不到面上表情。
施尔雅蹙着眉,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却又担心被发现,急得就差抓耳挠腮了。
过了不知多久,施尔雅觉得身子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方云柔这才从施明毅的身前离开,二人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施明毅。”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孙媳方氏云柔。”
“孕有一女却自小以男儿教养,如今自食恶果,雅儿身为女子却爱慕女子,此事有违天地伦常。雅儿无辜,若列祖列宗要责罚,便责罚我们夫妻二人……”
施尔雅眼角噙着泪花,不忍再往下听,跌跌撞撞地逃离小祠堂。
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会接受,只想着以后悄悄离开,不要因为她而使施家大房名声有污。
不给他们添麻烦,不依靠别人,这是她上辈子就留下的习惯,但她忘了,这辈子她有爹娘有祖母,还有知交好友,她不是孤身一人,出了事情,还有爹娘挡在她的身前。
施尔雅死死地揪着身上的披风,心仿佛被一只手抓着,透不过气来的难受,刚刚娘亲听到她说以后打算离开,肯定很难受。
金粟院外,施尔雅背靠院墙,脸上的眼泪已经被寒风吹干,雪花落在头上,面上的一层头发渐渐晕湿,鼻子冻得通红,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搓动。
她侧着头,眼睛盯着长廊拐角处,直到视野里亮起火光,有两道人影由远及近,施尔雅这才转身踏进金粟院。
推开院门,漫天白雪中,有一人提着灯笼,站在她身前不远处。
身上穿着斗篷,头顶和双肩,有着一层厚厚的积雪,目之所及,唯有她的脚下,没有雪花只有湿漉漉的地面,不知在大雪中等了多久。
然而,抬眼细瞧,便能发现,那人眉眼含笑,眸光缱绻,似乎在这风雪之中的漫长等待,于她而言,只是斯须即逝。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泽烁投喂的雷,谢谢天地浩大1、贰时三投喂的营养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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