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男孩呢,阿一。”
“可爱的孩子,你看,鼻子和你长的多像,眼睛也像,嘴巴也像。长相随你真的是太好了,这下不用担心了。”
“给他取个名字吧,阿一。”
“…叫寿多吧。”
“寿命多多吗?真是个好名字啊,将来一定可以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到时候一定会感谢你取的好名字的。”
不会的。
都是骗人的。
一生平安,幸福这种东西…
孩子这种东西…
***
先生和婆婆聊了很久。
他很少在看病时和病人聊与病情无关的话题,不为别的,病重的人总是多愁善感,家庭的负担、家人的眷恋、以及对自己生命脆弱无力的感慨,这一切都成为了病情之上药石无医的心疾。
药师八云不喜欢谈论这些话题。或许是见得多了听腻了,又或许是因为恐惧无法感同身受而带来的无比尴尬。
但是这次他难得和病人聊了很久。
不,应该说他这次难得和普通人聊了很久。
先生总是少言寡语,在地狱里便因为种种怪谈被人恐惧,一个人窝在地狱深处自闭。
鬼灯小时候还会不怕死地扒他院子的墙头,或者进来偷偷取些药材自己“研究”,但是等他长大出任地狱辅佐官后,便因为每日繁重的工作很少来了。
也对,毕竟阎魔大王每天都想着偷懒摸鱼,鬼灯又是认真到苛刻的性子,也难怪后来会变成那副“鬼神”的样子。
但与此同时先生的院子也愈发冷清了。
没有人拜访,也没有人出门。
只有各种或高洁或诡异的草药在院子里的一亩三分地里缓慢地生长。
像这样和普通人聊天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呢?药师八云陷入沉思。
大概是他上次来现世的时候了吧。
平安京。
平安京里病得奄奄一息,面色惨白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的贵公子。
死死拽着他的衣袖,明明奄奄一息,但是黑色的眼睛里却流露出摄人的光芒。
“救救我,医生。”
那个人如此要求。
任性、刻薄。
大有一种如果不救我就拉你陪葬的架势。
虽然事实上对方确实这么做了。
药师八云垂下眼眸紧紧抿唇。
“说起来,医生是借住在谁家那里?”
药师回神,轻轻揉了揉眉心,“川下先生那里。”
“阿一家啊,阿一是个好孩子啊,”婆婆怀念起来,“他和茶子的婚事还是我一手操办的,可怜的孩子,父亲早早去世,母亲又是那个样子…”
“川下先生的母亲?”
“嗯,那可是个大美人呢,婆婆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城里的小姐,公家的皇女都比不上呢,可惜最后却变成了妖怪…”
婆婆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她又想起第一次见到阿一的时候。
小小的孩子模样秀丽,完全随了他的美人母亲,这样的美丽的外表或许在外面会大受追捧,但是对于乡下人来说却是不必要的负担。
男孩长大后是要养家糊口的。
儿子要赡养母亲,丈夫要爱护妻子,父亲要保护孩子。
男人注定是要养家糊口的。
秀丽的容貌远不如强壮有力的身体重要。
婆婆第一次见到那个名叫阿一的孩子时对方已经早早失去了父亲,和偏执地追求美丽却一天天衰老下去的母亲相依为命。
她看着精致得不像乡下人的孩子,内心却充满了悲哀。
和他的母亲太像了。
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像妖怪一样美丽、蛊惑人心。
婆婆见到阿一的第一天就知道了他的未来,他会和他的母亲一样,被无法抗拒的命运漩涡淹没吞噬,被水流卷入漆黑的深海,永不见天日地沉没在荒凉的海底。
双眼被蒙蔽,双耳被堵塞,心智被迷惑。
像飞蛾一般燃烧生命也要追逐致命的火焰,最后被美丽的太阳灼烧翅膀,从天空坠落,像流星一般在天际留下一道艳丽的火光。
多么可怜的孩子啊。
还未鲜活地在大地上奔跑过,就早早注定了沉入深海的命运。
不过好在神灵庇佑,川下勤一并没有走上他母亲的老路。
在他十六岁那年,笼罩了他一生的阴影终于散去,那个不顾一切追求美丽以至于歇斯底里得像被妖怪附体的女人终于不堪岁月的侵蚀,在床榻上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场葬礼非常简单,简单到不像是用生命追求美丽的极致的女人的葬礼。
那场葬礼是阿一操办的,一草一木都不假借他人之手,他一个人挖了坑,把棺材下葬,把母亲埋在地下。
眉宇间依旧青涩的少年没有一丝悲哀的神情,他站在坟前专注地凝视着没有碑的土坟,良久淡淡地开口:“婆婆,为我找个合适的姑娘吧,我想成亲了。”
“为什么突然这么想?”
“男人就要成家立业,要养家糊口。”
肩上没有家的男人是活不下去的。
那一瞬间婆婆觉得他长大了许多。
变得不再像他的母亲,而是像他的父亲一样乐观、勤劳、热心,像他善良却早早去世的父亲一样鲜活生动。
“好。”
鬼使神差的,婆婆答应了下来。
“婆婆对这里很熟悉吗?”药师八云若有所思。
“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一个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活泼的小男孩,喜欢扒墙头,笑起来缺了个门牙。”
“小男孩,七八岁…你说的是阿一家的寿多丸吧?那孩子从小就调皮,但是之前听说生了场大病,病的起不来床,也不知道好了没有。”
“他还掉了这个,”药师把福袋放到婆婆手里,“我想把这个福袋还给他。”
婆婆颤抖着手摸了摸福袋上的刺绣,粗糙的手指抚过精致的刺绣,脸上露出怀念的神情,“这是茶子的手艺啊,那孩子手艺一如既往的好,我绝不会认错的。”
看来是勤一的孩子。
也难怪大晚上的出现在院子里。
不过…勤一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吗?他好像还没见过,是因为卧病在床吗?
“我倒没听川下先生说过孩子身体不好。”
“大概是不好意思开口吧,毕竟那孩子的病实在是…请了多少医生都看不好,吃了多少药都没用,”婆婆叹了口气,“医生都说不知道那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先生可有办法?”
“谁知道呢…我会去看看的。”
药师含糊其词,他之前也见过身体弱的病人,也不择手段地想要治好对方。
但是结果不太好就是了。
也不知道这次怎么样。
告别婆婆时天色已经开始泛黑了,药师离开时留下了几副安神的草药,虽然救不了人命,但是能让婆婆睡得好一点。
天色黑的很快,等他回到川下勤一家时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他在门口碰上了勤一的夫人茶子。
“啊,医生!您可算回来了!饭都要凉了,你再不回来阿一就要出去找你了!”
先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抱歉,在婆婆那里带的有点久,天黑了稍微有点迷路…”
“欸,没事没事,没出事就好,听说山上有鬼,晚上会下来抓人吃,我还担心医生你被…总之没事就好,我去给您热热饭——”
“等一下,”药师叫住夫人,想了想开口,“我听说夫人的孩子身体不太好?需要我看一下吗?”
“欸?”夫人眨眨眼,犹豫道,“福太郎之前是有点着凉,但是已经好了啊。”
“福太郎?”药师也愣住了,“夫人的孩子…不是叫寿多丸吗?七八岁的样子,昨夜还在院子里见到他来着…”
“不是啦,不叫寿多丸啦,今年还不到一岁,”夫人见他呆愣的样子笑了,“先生从哪里听说的?”
“婆婆说的,我问她知不知道七八岁缺了个门牙的男孩子是哪家的,她说是您的孩子,”药师想了想掏出福袋递过去,“他还掉了这个,婆婆说是您的手艺。”
茶子看着手中精致的福袋笑容僵在脸上。
福袋不大,布料也不是上好的绸缎,但是刺绣却相当精致。
配线、针脚、构图…
一针一线都恰到好处。
完美的一看就不是出自她手。
茶子低着头默默盯着自己的双手,她的双手修长,指腹光滑柔软,指甲圆润整洁。
漂亮的不像是乡下女人的一双手。
但这双手从来都绣不出什么好看的东西。
华而不实的东西。
就是个绣花枕头。
“先生说笑了,这样好看的东西怎么会是我修的,我先去给您弄点东西吃吧。”夫人尴尬地笑了笑将福袋塞给药师,低着头从旁边离开。
好像…做错事了?
药师拿着福袋愣在门口,不明白为什么夫人突然变得情绪低落。
“先生别怪她,茶子手艺不好,之前总被人嘲笑,看见别人的绣品心理难免伤心。”
药师回过头,只见勤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乘着夜色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悄无声息突然出现。
有点吓人。
药师摇摇头,“哪里的事,是我失礼了。”
勤一没说话,走过来接过药师手中的福袋仔细查看,绣线划过指腹留下粗糙的印象。
川下勤一默不作声地盯着福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开口:“先生去过婆婆那里了?”
“嗯,他还和我提到你的事。”
川下勤一指尖一顿,玩味道:“什么事?”
“她说她是你的媒人,还说把你当家人。”
“是么…”
川下勤一放松下来,他把福袋还给药师。
“可惜婆婆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只有福太郎一个孩子,今年还不到一岁。”
那个七八岁名叫寿多丸的孩子不是他的。
那么,那个突兀出现又突兀消失的孩子又是谁家的呢?
药师怔愣地看着微笑的川下勤一,对方皮肤被晒得微黑,但难以抵挡俊朗的五官和周身的气质,微深的眼框让他的眉目灵动有神。
他站在昏暗的夜色中,晚风吹拂过他的眉梢,黑亮的眼睛在夜晚依旧明亮无暇。
却也尽显晚风的丝丝凉意。
“医生见到的,是谁家的孩子呢?”
川下勤一笑着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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