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蜃气楼12

    荒野深山中,有一座没有名字的村子。

    村子不大,男女老少总共也就几百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一点半山腰的农田和山林间的野味勉强谋生。

    村子里有户姓川下的人家,男主人勤劳节俭,努力经营一亩三分地,靠着一手打猎的好技巧硬是小有家底。

    但是春天来到的时候,他却力排众议从遥远的县城娶了个美的像妖怪的女人。

    婚礼当天锣鼓喧天,红绸遍地,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那个女人也美的出奇,纤纤玉手,眉目含情,面如白玉,唇如红樱。

    村里的人都在为这桩喜事庆贺,只有盲眼的婆婆远远望了一眼美丽的女人,叹了口气。

    “妖怪要降临了。”

    她是这么说的。

    或许是机缘巧合,又或许是命中注定,那个美丽的女人真的像妖怪一样给川下家带来了绵延的灾难。

    不劳做,也不缝补衣物,甚至不会做饭洗衣,整日梳妆打扮好,坐在窗边眺望远方的群山,一坐就是一整天。

    也不吃饭,也不喝水,仿佛被群山蛊惑中了妖术一般,整天望着群山发呆。

    “那边的山,好美啊…”

    路过的人听到她的话。

    川下家的男主人很快就难以负担家庭的重担,在他们的孩子出生的第四年,在他们花光了家里最后的钱给他买药续命后,川下家的男主人去世了。

    他的墓葬在后山。

    女人一眼就能望到的地方。

    男主人死了,但是长子还活着。

    名叫川下勤一的孩子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后来慢慢学会了烧火做饭,缝补衣物,学会了照顾母亲,照顾农田。

    他和母亲一样好看,好看的让村里人不忍心看他饿死街头,于是在炊烟升起时记得给他留一碗粥,在下田耕作收获时记得帮他家的田刨一下锄头。

    长子一天天长大,仿佛吸收了谁的生命一般,女人一天天衰老。

    终于,美的像妖怪一般的女人死掉了,墓埋在她终日眺望的远山。

    名叫川下勤一的孩子长大了,娶了隔壁村叫茶子的姑娘。丑陋却心灵手巧的姑娘。

    体弱多病的长子,叫做寿多丸。

    ***

    “你是鬼。”先生看着从黑暗中走来的川下勤一下了定论。

    川下勤一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轻轻开口:“嗯,我是。”

    富冈义勇拔刀,警惕地看着他。

    “别紧张,鬼杀队的剑士先生,你看你们努力了这么久杀了这么多鬼,结果有伤到我一根汗毛吗?”川下勤一挥了挥手,周围的景象一阵恍惚。

    徬晚的村庄变成晴朗的狂野,变成静谧的森林又变成平静的湖面,最后又停留在炊烟袅袅升起,鸡犬相闻的安宁村落。

    “海市蜃楼中一切皆为虚幻,凭你煞费苦心到头来不过是白费功夫,又何必这么辛苦呢?”

    富冈义勇把刀换到右手,“是不是白费功夫总要试过才知道吧。”

    药师八云看着他的动作顿了顿,突然开口:“你的手好了?”

    富冈义勇:“…”

    药师八云补充道:“带着伤就别这么拼命,我可不想看着自己前一天救的人后一天就死在战场上。”

    富冈义勇移开目光,“我的伤不碍事。”

    一旁川下勤一看着这一幕突然笑出了声。

    富冈义勇冷声道:“你笑什么。”

    川下勤一摆摆手:“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村子里有你这样的剑士或许不是件坏事。”

    富冈义勇:?

    川下勤一挥了挥手,手下乳白色的雾气凝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看起来五六岁,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眼底带着不健康的青色,面容与川下勤一有七分像。

    川下勤一看着孩子神情怀念,“这是寿多丸七岁的样子,那年冬天很冷,雪下的很大,他最终还是没有熬过那个冬天。”

    他动了动手指,孩子抬起头看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然后身影一阵扭曲又变成了女主人茶子。

    “茶子是个好女人,跟着我没少吃苦,但她从来都没有抱怨过,”川下勤一专注地凝视着茶子的脸,突然一笑,“不过她其实不长这样。”

    他挥了挥手,女人的容貌一阵扭曲,清丽的面容开始变得平庸,直到丑陋。五官失去协调,脸上带着一大块暗红色的胎记。

    “茶子并不好看,周围的人都嫌弃她,但是婆婆知道她虽然相貌不好但是心地善良,而且心灵手巧吃苦耐劳。”

    川下勤一抚摸着女人的脸,女人温顺地眯起眼享受着他的温柔,“我也知道这一点。”

    扭曲的世界。

    药师八云看着他手中模样在清丽与丑陋指尖来回切换扭曲的茶子意识到。

    这个由血鬼术,由蜃气建构起来的虚幻的海市蜃楼不是单纯的幻境,而是根据川下勤一真实的记忆翻转扭曲成的。

    穷困的家境变得殷实,丑陋的妻子变得美貌,悲惨的命运变得幸福而充满希望。

    那么他的孩子呢?药师八云怔愣地看着川下勤一,那个现实中未能熬过大雪纷飞的冬天的孩子,名叫寿多丸的孩子,他怎么样了呢?

    川下勤一:“人的生命是短暂的,天灾、人祸,有时候小小的劳累都能让人送命。”

    就像他的天塌下来都能顶得住的父亲因为劳累最终送命,就像他不食人间烟火的母亲突兀地结束自己的生命,就像他的孩子,在纷飞的大雪中离他远去,就像他的妻子,受不了孩子离去的打击发了疯,大雪夜里跑出门追寻孩子的影子,最后摔死在了山沟里。

    什么都没有了。川下勤一独自一人守在深山的坟墓前,病死的孩子还未成年不能有自己的墓碑,为了避讳妖怪失心疯的妻子也不能体面安葬。

    他们一家人都埋在了后山,父亲的坟已经杂草丛生成为森林的一员,母亲的坟变得低矮甚至看不出来。

    只有孩子和妻子没有墓碑的坟还勉强能看出一个土包,但是川下勤一知道,过不了多久它也会泯灭在大地之上。

    大地,这片殷实的大地之下究竟埋着多少人?祖祖辈辈,男男女女,有多少人在这片大地上生活过就有多少人在这片大地之下埋葬着。

    我死掉之后也会被埋在这里吗?川下勤一看着厚实的土地怔愣地想着。

    被埋在土里,呼吸间尽是湿冷的泥土味儿,尸体在土壤之中逐渐腐烂,成为植物赖以生长的肥料,最终与这片大地融为一体,在大地之下长久地生长…

    “这里埋着的是谁?”

    一道清澈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川下勤一抬起浑浑噩噩的双眼,涣散的瞳孔中倒影出一个陌生的人影。

    面色苍白得仿佛久治不愈下一刻便会死掉的男人,黑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穿着怪异罕见的西洋衣服,头上带着顶奇怪的帽子。

    他在月光下俯视颓废地跪坐在地上的川下勤一,猩红的眼眸中酝酿着流动的火光,透过他的眼睛,川下勤一看到宛如行尸走肉一般颓丧的自己。

    漂亮的人。

    漂亮到不可思议的人。

    和母亲一样,漂亮的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妖怪一般的人。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要将他也一并带走吗?

    那么…他能够再次见到母亲吗?

    陷入混乱的联想的川下勤一目光再次变得呆滞,没得到答复的男人显然有点不满地皱眉,最终兴趣站了上风,看了看低矮的土坟,耐着性子问了句:“这是你孩子的墓吗?”

    孩子,听到这个词男人衰颓的目光闪了闪,重新抬头看向背光的男人,但什么都没说。

    “你想活下去吗?”

    活下去?怎么活下去?

    这个世界没有人能够永远地活下去。

    鲜活的生命最终逃不过腐朽的命运,殷实的血肉最终也不过是一抔黄土。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茶子和寿多丸,而没有茶子,没有寿多丸的世界,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呢?

    “你想让他们回来吗?”

    男人不慌不忙的声音在黑夜中别具诱惑。川下勤一手指抖了抖,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那双在黑暗中愈发粘稠的猩红色的眼睛。

    血,鲜血从苍白的手腕中流下来,宛如拥有生命一般蜿蜒而下,在空中转了个弯与川下勤一对视。

    “喝下去,你想要的一切都会回来,”男人说,“当然一切都有代价。”

    “我喝。”川下勤一斩钉截铁地回答。

    男人眯了眯眼,“你就不问问代价是什么吗?”

    “没有必要,”川下勤一凝视着半空中通透的血液,透过月光他可以看到血液如岩浆一般在缓慢却坚实地流淌。

    就像是生命一样,他想。

    美丽的东西。

    川下勤一接过了那捧猩红的血液,手掌中的液体冰凉如月色,像是被熔化的红宝石。他不知道他会付出什么代价,但是看到这捧美丽的液体,他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

    美丽到不可思议的东西。

    那一刻,川下勤一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母亲每日眺望群山时内心波澜起伏的情感,那是整个灵魂都为之一颤,都被它征服的满足。

    他会万劫不复。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美丽的事物面前,一切的规则和理智都变得不堪一击,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穿着西洋衣服的男人轻笑一声,等川下勤一再次睁开眼睛时已不见踪影,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乳白色的雾气自四周翻涌而上。

    雾气凝实之间,孩子和女人的身影自白雾深处向他走来。

    “茶子…寿多丸…”

    热泪从川下勤一脸庞滴落,茶子一如既往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为他拭去眼泪,透过茶子清澈的眼眸,川下勤一看到自己的模样——

    皮肤发青,眼白泛黑,金色的竖瞳宛如妖魔。额头上,如鬼一般的尖角缓缓生长而出。

    啊,如今我也成了和母亲一样的妖怪了。

    川下勤一精神恍惚。

    “我们回来了,阿一。”

    女人温柔地笑着,孩子天真的面孔映入眼帘,川下勤一心底一颤,将两个雾气凝实成的身影拥入怀中。

    什么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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