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说七不出门八不归,便是刚刚闹过了旧历年的玉京城,也准在正月初七这天,将火红的热闹劲头停上一停。
外头是极静的,京西四海镖局门内却要闹翻了天。
大夫人柳黛眉裹着崭新的绛红花袄,两张刻薄的嘴皮儿上下翻飞,面色赤红,如同身上的红袄子一般。
“那小蹄子一天不送出去,我就一天不得安生!跟她那犯煞短命的娘一样,看见就丧气。”
虽是隔着两道门,但更像要喊破嗓子,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
“哎呀你小点儿声,被孩子听见了多不好!”一家之主郁立梧顾忌颇多,刻意压低声音,在气势上难免矮上一截。
柳氏精心勾勒的眉毛不断跳跃,不肯闲着的手顺势又摔碎一个茶盏,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一股子泼辣劲:“我呸!老娘就怕她听不见呢!打她出生起便反对她留在咱局子里,谁知没脸没皮赖了这么多年!长成好大个黄花闺女,身份又不正,牵连咱们遭外人诟病!”
郁立梧长叹口气,反身正要坐下:“你说说你,这是着的什么急呀?日子过得也快,孩子还小,等及笄了再说也不迟啊。”
“呵!老娘险些忘了,她能留在府里,全靠你这好老爹帮衬!”柳氏抬脚将丈夫预备坐下的凳子踹翻,郁立梧险些跌坐下去:
“你和小赔钱货、还有她娘,全是一伙的!就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你!”郁立梧也竖起眉毛,“你闹了这么些年,还没有闹够吗?总跟孩子过不去,像话吗?”
遥想孩子母亲当年强撑病弱的身子怀胎十月,苦熬几年早早去了,说是要把孩子抛养在外面,他心中哪里舍得?
正妻柳氏闻言,愈发吵得凶了:“要闹要闹,就是要闹!当年你不顾我身怀六甲去找姓韩的那女人我没闹,那女人养了孩子我也没闹,如今你还要把她的孩子养在身边多久?要我记恨她又要忍耐她多久?你说,我怎能不闹!”
说到苦处,尖刻的嗓音竟揉了几分哽咽,但面上还是怒目圆睁,不肯饶人。
郁立梧自知理亏,张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柳黛眉是个有手段的,大闹过后也作副劳神劳力的样子:“我早退让一年又一年,倒叫你忘了我也是个有脾气的。留她过年夜,已是仁至义尽,如今不论如何也必须让她走。除非……你郁立梧的镖局,不再需要我这个当家主母了!”
*
“她真这么说?”
那厢是个芙蓉粉面的小姑娘,繁复的发髻被自己拆散下来,梳成一根长辫盘在头顶,单用木簪插好。
一身对襟长襦裙,短袄外头绣两朵娇俏的桃花,裙摆随摇晃的小脚荡呀荡,愈发衬得人伶俐白净,却也不似大户人家的娇惯气。
小丫头坐在自己屋里唧唧嚼着柿饼,听了侍女金缕报来的消息,眼珠滴溜溜地转。
金缕乃是镖局里排得上号的女镖师,背挎银纹长刀立在一旁,水蓝袖衫束在护腕中,也叫一个飒爽英姿:
“正是。”
郁漉三两下把柿饼塞进小嘴里,抬起藕粉色衣袖,随意抹去唇角沾上的糖粉,跳下凳子,少年老成地在屋中来回踱步。
安安稳稳过了个其乐融融的年,她总隐约感觉柳氏在憋着股子劲,就在近日大闹一场,没想到这么快就出招了。
这个奸猾的老女人,口中说仁至义尽,可数年来处处落井下石,一心想把她赶出府去,什么温和慈爱的样子,全都是做给外人看的。
有事没事便闹上一场,提醒爹爹她是个私生女,与高贵的主母身份有别。
这样下去可不行,虽说爹爹已经保她在本家许久,但日夜枕边风吹着,难免会有一不留神松口的时候。她可不想输给那阴险歹毒的老女人!
想到此处,郁漉房门一推,提裙往厅堂去,路上铆足劲儿憋红眼,伎俩娴熟似吃饭睡觉。
方行至门口,豆大的泪滴还未滚落,便被突然拉开的门惊了回去。
垂头叹息的郁立梧和喜上眉梢柳氏先后跨出门,两者见站在门外的郁漉皆是一骇,只是前者愧疚之色渐深,后者得意之形毕露。
坏了!
郁漉心中咯噔一下,眼巴巴地望向从来和她统一战线的爹爹。
但老爹并不对视,郁漉便知多半是被柳氏得了手。
“爹爹,是不是郁漉又做错了什么,惹姨娘不高兴,又要赶郁漉走……”缠斗多年,她早练就一身说风就是雨的本领。
郁立梧果然连连解释:“怎么会呢!是爹跟姨娘商议,让郁漉出去瞧瞧世面,我四海镖局的儿女,就应当眼界开阔。”
果然如此,郁漉踮起着粉鞋的小脚,一把抱住有些发福的郁立梧,“哇”地嚎啕出声:“可是郁漉不想离开爹爹呀!女儿从小没了娘,是爹爹给了我容身之所,没了爹爹女儿可怎么办呢呜呜……”
小女儿的模样和她母亲韩汀芷实在是像,肝肠寸断的哭诉让郁立梧险些改变主意。
拿亡母打感情牌,这招在与柳氏的缠斗中屡试不爽。以郁立梧对韩汀芷念念不忘的旧情,柳黛眉在其中怎么也得低一头。
一旁面色不善的柳氏也看出这点,连忙看似为郁立梧解围地上前两步,拉开郁漉,笑面柔声:“郁漉不哭,姨娘同你爹怎会让你无处安身呢?小表哥柳月袭在御史府谋了个一官半职,也算是锦衣玉食,姨娘已经去信托他打点一二,想来这两日便会派人来接你。”
此话一出,连郁立梧也不住蹙紧眉头地瞪了她一眼。竟瞒着众人暗自安排好一切,只等他当家的松口,根本就是先斩后奏。
奈何话已出口,再无转圜余地。
柳氏素来喜好给人使些阴绊子,到底还是个心胸狭隘的妇道人家,说不上蛇蝎歹毒,但与她论短长,总让人如同一脚踩在狗粪上般,难受不已。
郁漉迎上她挑衅的眼神,不耐烦地甩开暗暗使劲扣在她肩头的手,重新抱起爹爹的小臂:“什么小表哥,什么柳什么袭,郁漉不认识,郁漉只认爹爹。爹,女儿害怕……”
还有什么御史府,那些住在玉京东头的官员们,规矩颇多,想必到处笼罩的都是一股子官宦气,缩手缩脚的生活,她不喜欢。
倒不如和柳氏作对来得痛快。
那柳黛眉咬咬牙,心想就快将小野种送走了,便耐下几分性子,微笑解释:“柳月袭,便是小满哥哥呀。以前咱们还住在京外桑榆村时,经常与你一起玩儿的柳小满呀。”
柳小满的名字一出,郁漉霎时便想起是谁。
“小满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见她不说话,柳黛眉添了把劲。
呵,分明是自个儿的表侄,却让他流落街巷,怕落人口舌才给他间茅草屋应付两年,再有情有义的人,能稀罕这种感天动地的情谊?
郁漉内心是极为不屑的,但此时父亲也只是抿起双唇,抚摸她的发顶不置一言。
看来这次是非走不可了。
不过也没关系,以前爹爹为了安抚柳氏,也经常找个客栈安排她住几天,到最后还是会把自己接回去的,何况这次是同柳小满混在一起,也不见得多难熬。
小时候一起翻墙爬树掏鸟窝的情谊,总还是在的。
等自己回来,定要柳小满支支招,好好收拾柳氏,让她半年睡不了好觉!
想到这里,郁漉慢慢松开手,心中妥协,但嘴上也得给二人些不痛快:“好,爹爹,多年来女儿叨扰,既是无法相容,姨娘又特意为安排女儿而悉心探听,女儿只好顺了二位好意。”
“你!”柳氏听出小姑娘话里有话,急将起来,又被郁立梧横眉狠狠瞪了回去。
与柳黛眉斗智斗勇也不是三两天,到现在郁漉也懒得同她争口舌,转身踢着裙摆便走:“女儿告退。”
身后郁立梧眼瞧小女儿走远了,才压低嗓子冲柳氏:“你联系了外头的人,怎的不告诉我!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家的?!”
柳氏也知道把持他的性子,当即接话:“柳月袭乃是我表侄,怎能算得外人?”
郁立梧一噎,她再道:“何况我说的本没错,小丫头自小与他野在一起,月袭怎会不念旧情?御史府是什么地方,别人求都求不去,还能委屈了她不成?大树底下好乘凉,死丫头可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吧。”
郁立梧彻底沉默下来,一时也找不出话反驳,半晌只长叹一声,丢下柳氏扭头愁眉不展去了书房。
柳氏嗤笑一声,也自忙去。
御史府是何种地方?那是文官之首的宅邸,真正的万民敬仰之地,管教自然是十分严苛庄肃,苟且不得。
死丫头天生好动,又莽撞无理,别说荣华富贵,才够几条命犯得错处?她柳黛眉又怎会有此等好心,将眼中钉肉中刺亲手送往高攀之处?
那时便是不用她劳心,也喜闻乐见小野种被扒层皮、卸条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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