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里放晴,窗楣边枝丫还是秃溜溜的。白天镖局前头忙里忙外接送商货,鲜少有人往后院住宅里来,每当这时便愈发空闲无聊。
说来也是,大姐年前嫁与京东富商,回门时大娘子的风范已经操持得极好;二姐性子火爆,像她娘,不爱女儿家柔柔弱弱那一套,倒也是镖局的一把好手了。
论起家里唯二的两个男丁,大哥曾在学堂里教珠算,现在是局里的总管账,笔下账本从未错漏;小哥哥呢,大不出郁漉几个月,但志在科第,七岁通读词赋,极有天分。
就连天天给她使绊子的柳黛眉,处理家中大小事务也是有条有理,日子过得倒红火。
偌大的镖局,唯独她像个多出来那个闲人,成日不学无术,只知偷摸出去插科打诨。
柳小满在时尚且如此,现在人家都在京都混得有头有脸了,她还是如此。
“哎……”
意识到这点的郁漉哀叹一声,旋即又在思索今日上哪好耍去。
雀跃的小脚步还不曾踏出门槛,便被金缕的呼唤声叫得打拐回去:“姑娘,今儿个东头来了人,夫人吩咐无事者不可出门,应待在府里迎接。”
金缕没有早早出去押镖,许是特意过来寻她。
郁漉一噘小嘴:“她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偏生要出去,反正这个家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无所谓。”
还有“无事者”三个字,更像是特意指代她。
金缕眉眼凌厉冷峻,但待人处事并不疏离犀利,见郁漉有怨气,只好照实说去:“也是老爷的意思。”
郁漉没辙,平日怎么胡闹也由她,难得老爹发话,面子还是要给。
不情愿地折身回返:“来的是哪家?架势不小。”
跟随她回到屋里,金缕沉默半晌:“是御史府,正是来接姑娘的。”
“什么?!”郁漉一下慌了神:“怎会这样快?柳黛眉不是才去信问询打点吗?”
昨儿个才知晓自己要被送走,今天人就来了,实在是把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柳氏不说,连爹爹也不来个解释,实在过分。
“来就来,正好不想在家里待下去呢!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啦!”
嘴上喊得凶,但翻开柜子,除了几件衣物,也没什么值得精心打包收拾的东西。
怔怔一瞬,方才还板直的肩慢慢委顿下去,似是自言自语:“每次都是这样……”
***
玉京虽大,东西两面有昭河从中横亘分隔,但若要起个大早,快马加鞭,一天时间从东至西一趟来回,也是够的。
更不必说御史府千里宝驹,脚程迅疾,不肖晌午可抵达四海镖局所在的西田街。
此行一趟,郁漉也认了,干脆只拾捣件平日最爱穿的罗裙,便站在前胡同跟大伙一道迎门。
“驾——”
从远处递来一声长呵,惊起了满府主仆的知觉。
那是有人驱着一辆珠光宝气的马车疾驰而来。两匹精壮的汗血良驹蹄踏尘嚣,车身幢盖垂幔、馥郁古朴,渐近时,上头幽兰雕花精刻细琢的模样更为人见得一清二楚。
吁地一声,两匹马先后提起前蹄,训练有素停在镖局门口那档儿。
“师爷,咱到了。”任凭马夫师爷师爷地唤了好几声,才躬身挑帘走出来个红衣半敛的风流男子。
模样倒俏,只怕脑袋瓜儿是个不清楚的,惺忪睡眼从车马上下来时,险些一脚踩空马凳,歪七扭八从上头“诶呦诶呦”踉跄跌过来。
躲开众人指点,那人眯眼往郁漉跟前一探,躬身施大礼,嘴里直嚷:“月袭有礼——多年未见,月袭心中甚是思念,表姑这模样瞧着是越发年轻态,真是可喜可贺。”
听他前半句,郁漉心中还是有些欢喜,当年一起爬树摸鱼的情谊总还在,不成想柳小满这个没眼见儿的,能把自己同柳黛眉那女货弄混,便没好气地将眼白吝给他:“你可瞧仔细了,谁是你那好表姑?”
闻言柳月袭挠头又凑近些细看,一双惹醉多少女子的桃花眼,一会儿瞪大一会儿眯小,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呦~月袭来了呀,怎的动作这样利索,表姑都来不及打点下人,给你接风洗尘,这可是月袭的不是了。”嗔怪的女声现在才从门里姗姗来迟,郁漉让开半步,心想才是正主到了呢。
柳月袭撩起一袖风姿,拍额大笑,果真视若无睹地绕过跟前的郁漉去,高声寒暄:“哎呀!突然造访,是月袭的不是,表姑莫要见怪!许久不见,想念颇深,可谓归心似箭,这才来得匆忙了些。”
这话方才不是说过一遍了?也不整两出新鲜的说辞,酸噤不酸噤呢!
被众人晾在一旁的郁漉插不上话,也懒得同他们说道,看他二人热情相待的样子,弄得和真的情真意切似的。
“金缕,我们走。”她拂袖欲走。
“啊?去哪里?”还在看戏的金缕一时没反应上来。
郁漉好笑地哼哼道:“当然是上车,柳黛眉表面客套,难道你以为她真会让柳小满留饭不成?”
说罢不再理会旁人,自己个儿将包袱一甩,两手一撑跳上马车,阴着脸嘟起嘴巴,反身便挑起材质上佳的缎绣帘幕。
未料车中还坐着一人,将她一时惊在外面——
帘内座榻上的男子眉眼入画,白皙纤长的手支起瘦削下颌,长睫轻阖以寐,朱唇朗润,风鬟云鬓。
不曾想男子也能生出众生倾倒的模样。
当帘外凉风摸进温热的领口,男子才睁开那两汪澈净的瞳。将醒未醒的眸子氤氲起迷蒙昧色,离离如波上月。
凝神时正对上门口一双湿漉漉的圆圆杏儿眼,眼神明动惹人怜。小巧鼻尖被冷风刮得扑扑红,樱唇恹恹瘪着,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不公。
果然,郁漉只不拿正眼地大约望了他一眼,心下便隐隐不快起来。
她还以为柳小满这以前被人轻看冷落的叫花子,披上一身高官人家的锦绣缎子,面上还真是块人人欢迎的香饽饽,不同往日,也算翻过身来,能独自使得动顶好一辆车子特来接她,看来也不过是表面功夫,到头还是得同旁人凑合。
郁漉的心情并不十分美妙,又思及既是同路,大抵是柳小满的同僚,面上也不好弄的太难看,故而本着将就一下的心态,气呼呼地自己走到坐榻边,也不讲客气,就在男子身边坐下,憋着一股子劲儿,嫌地方狭窄时便用力往他身上拱呀拱。
座上人偏头打量这个粉妆玉琢的小家伙,肌肤嫩得能掐出水来,青葱可人。
看她小屁股还在不停地挤~挤~挤~,稳坐中间位置的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往旁边移了移,让她坐得安稳些。
似乎感受到来自身旁之人的似笑非笑,郁漉不服气地踢踢脚丫,却苦于不便置气,心中燎躁,郁漉将竹帘里头挡风保暖的布帘一扯,摔得作响。
不知柳月袭在外与他们又闲谈了多久,只闻百般客套推脱,才见他踩了花凳挑帘上来。
郁漉一见他,转转眼珠冥思半晌,扬起清脆的声音,朝着外头道:“人人都道高官厚禄好,依我看,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嘛。”
柳月袭刚才脑子昏糊涂,下去吹了一遭冷风倒是清醒:“小姑奶奶何出此言啊?”
‘小姑奶奶’正是幼时对郁漉这小霸王的敬称,一直不敢改口,私下便总是这样叫了。
“要是你家主顾那么好,怎么不派辆车好生送你呢?还要与人挤在一处,多寒酸吶!”郁漉逮着人可劲气。
柳月袭腿脚猛地一哆嗦,赶忙顾忌地看一眼座上男子:“我警告你啊,不许这么乱说我们家大人。”
惯于被爹爹捧在手心的郁漉素来吃软不吃硬,昂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气焰半点没弱下去,短手没拍到案桌,顺势一拍旁边人的大腿:“干得不好还不让人说了?不好不好,就是要说!”
柳月袭差点背过气去,指着她的手抖了半天,说不出话来:“你、你……”
许久不发话的俊秀男子,见小姑娘伶牙俐齿,稍起些兴味,檀口轻启道:“御史府还有哪样不好处,可否详说?”
“眼前不就是么。”郁漉也不扭捏,“柳小满是弄得这一身烟花浪荡气,搭在东半京的奢靡场中,就是个傍身在御史府的不好处。”
昨夜饮酒过剩,现在脑子还不爽利,头昏脑涨的,柳月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远远坐罢枕了车壁闭目道:“懒得和姑奶奶理论。”
说罢不再做声。
话方出口,郁漉自己也有些后悔,分明是愤懑交加才致使心中积了些怨怼,看什么都不大顺眼,虽是与人相互斗嘴抬杠,又何至于说这些重话。
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也拉不下脸收回来,只得撇过头,手却在不自觉的纠结下在那人的大腿上抠挠了起来。
隐约间听见身畔那人似有若无的一声轻笑,郁漉继而把脑袋撇得更向另一边了,小声嘟囔:“才不要理你呢.....”
闹得差不多了,郁漉未见男子一改一路风尘的惺忪,只听他轻言吩咐外头:
“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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