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习嬷嬷一事过去以后,郁漉已经自发安分了许多天。
嬷嬷们被遣退了,再也没有来过,而少了贴身婢女金缕,府里也给她安排了新的使唤丫头,名字叫潆洄,正是人如其名,温柔水灵。
郁漉手捧内容简单的书卷,尽量集中精力,直到再也看不下去时,才把书本一丢,难受得趴在桌面上:“好难好难,扮个端庄稳重,腹有诗书的闺秀小姐真的好难,囡囡做不来,囡囡太难啦!”
潆洄与金缕的行为处事,是完全不同的,若此时是金缕在,大抵也只会任由郁漉发脾气沉默不语。
而潆洄不同,她是自小买在府里的大丫鬟,体贴仔细,行事周到,能够以主为荣,方深得重用。
拿起沾了热水的丝帕,潆洄柔柔握起郁漉的小手擦拭干净,神态满是宽慰:“姑娘何须在意这许多繁文缛节,旁人能读许是旁人喜欢,姑娘本不喜这些,何苦与自己为难。”
几天来领教了潆洄的端方细腻,郁漉很是喜欢她:“潆洄姐姐都这么有学问,我却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不是给潆洄姐姐丢脸吗?”
潆洄将帕子放入木盆中搓洗,听她这话便笑了出来:“如何比得?哪有主子给奴才丢脸的说法,姑娘见笑了。”
“才不是呢,潆洄姐姐不是奴才。”郁漉反对道,转而又沮丧起来,“其实在囡囡心里,大家都不是奴才,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而已......
就好比虽然爹爹很疼我,也不得不受制于家中主母,不得不顾忌旁人眼光,他把我送出来也是无奈之举,我知道的。可是既然我来御史府叨扰,文列诸官聚首恭拜之地,又怎么好给给府里,给应玠大人丢脸呢?”
潆洄一双慧眼,几日也已从细枝末节中,看出小姑娘表面烂漫顽皮,但本性亦是善良懂事,心中顾怜起来:“姑娘快别菲薄自个儿,山花虽开得迟,但自有芳菲在,何况大人宦海定夺,巍然脱俗,又何曾在意过这些浮世虚名呢?他不会因此而怪罪咱们姑娘的。”
郁漉一想,她说的也极是有道理的,于是渐渐将烦恼抛诸脑后,又乐颠颠高兴起来。
书又往旁边丢了丢:“潆洄姐姐,不如我们出府去玩吧?上一次囡囡偷跑出去,还没有看够就回来了。”
在漆木的架子上搭好手巾,潆洄在腰间围兜上擦净手:“咱们府中来去自如,不比皇家大院儿戒律森严,姑娘若是想出去,跟奴婢招呼一声便是,何须自偷门出去?”
郁漉挠挠头,见潆洄解了围裙:
“奴婢去吩咐打点一番便了,姑娘喜欢乘车还是坐轿?”
***
京中街心方圆数十里,楼坊御阁灯烛晃耀,上有珠帘熠熠烁辉,下自街市川流不息,鼓乐鱼龙,舞翠飞朱一路铺展至昭河岸边。
京都的街景向来繁华,沿岸楼牌酒肆一幢赛一幢的繁华瑰丽,叫卖声不绝于耳,就连角落的小摊都别具一份匠心。
郁漉过不惯□□逸闲适的日子,既没有选择车马,也不愿乘坐轿辇,执意腿儿着出来走走,才是她最习惯的方式。
只是要劳累了潆洄姐姐跟在她身后。
偷眼过去瞧两趟潆洄侧脸,发现她并未有任何不愉的神情,还是那般随和跟在她身畔,才稍稍安下些心来。
若此时在的人是金缕,她一定会唠叨说乘车安全一些,郁漉这么想着,不自觉得惆怅起来,不知道金缕顺利到家没有,一路可还平安?
偶行至一处人声鼎沸的门牌前,喧闹肆意不止,但仔细看去,又都是些纨绔子弟,在里头吵吵嚷嚷。一掷千金地去耍玩,或有犯了什么错处,被壮丁左右夹住丢出街,被狠狠踢打一顿。
过路行人皆绕道避远,胆小者不敢多留看一眼,令郁漉十分好奇。
“潆洄姐姐,进宝阁是什么地方呀?为什么大家都在里面闹哄哄的?”
潆洄知道的也多:“顾名思义,就是赌坊了,里头作玩的都是些富贾豪绅。”
“可只是一座赌坊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这样害怕呀?”
“姑娘有所不知,进宝阁地界儿不大,主事的却是当朝宣抚使窦疑,拜了他的官位,进宝阁方能屹立不倒,以至于成了京中数一数二的赌坊。”潆洄压低声音给郁漉解释。
原来是有朝臣撑腰,行事才如此乖张霸道,有恃无恐。
这厢还未来得及细细探听,从西边大道驶出一队人马拐上官道,护送着中间板车上,用油布盖扎,摞地极高的货什。
在风里扬卷的三角旌旗上印的,正是四团拧成一股的焰火纹路。郁漉不会看错,那就是自家四海镖局的标志。
镖局近两年的名号愈渐响亮,生意也在京都及周围扩大,行路轨迹遍布澭朝东半部,四处跑马押镖乃是常事,因此在街上遇到自家的镖,也没什么奇怪的了。
只是经过京中官道的镖多半安全无虞,可放心交给一些年轻的外门镖师走,虽是遇到了,他们也不一定认得郁漉。
车队逐渐近了,再看一眼熟悉的旗帜,郁漉便有些想家,只得强忍思念,拉拉潆洄的手:“潆洄姐姐,我们走吧。”
“哎!!等等,说你们呢,给老子站住!!”
一声炸耳的叫喊让刚转身欲走的两人停住脚步,奇怪地回头看去,才知叫喊者并非指向她们,而是——
即将路过而去的镖队。
走得顺畅的人马生生被叫得停了下来,为首的女镖师回头看一眼那人,眉目英气刚烈更胜男子:
“敢问有何指教?”
“哼,指教不敢当。”尖嘴猴腮的男人站在赌坊门口,看样子像是里头的管事,多能拿得上主意,“阁下四海镖局家大业大,难不成愈发看人不起,要欺霸我们这些良民百姓?”
一时激起千层浪,百姓们见有祸事要起,纷纷聚起来指手画脚,多数不敢站得太近,以免惹祸上身。
这话听得也令郁漉眉头一皱,没想碰到有人给自家镖局挑起事端。
女镖爷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踢踢踏踏地走过来:“你是什么意思?为何无故血口喷人,污人清白!”
“什么清白,简直是欺人太甚!”男子高声叫喊,生怕别人听不到:“你们坏了旁人的东西,却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要一走了之?天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一句话把大家都说懵了,这两者不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何能搅出是非恩怨来的呢?
“我镖队行路,好端端的坏了你什么物件,倒要听你好好说道。”女镖头冷笑一声。
那贼眉鼠眼的男子仿佛正在等她这一问,抱胸道:“我怎知你们好端端的,为何故意叫马儿踏坏我门前的花草?”
众人定睛一看,哪有什么花草,只不过是些小小枯草横亘在砖缝里陈杂,原来这男子根本是在无中生有,贼喊捉贼尔。
“怎么,路边野草也归你们进宝阁管?”
“巧了,我们进宝阁地契上清楚明白,范围开阔至街边,一砖一瓦我都得管!”
“你!”
他们互不相让水火不容的模样,任众人瞧了也害怕,即便公道是非已分明,却迫于赌坊的威压,无人敢上前说句话。
“哼!我看你们就是雁过拔毛,瞧准了机会都要讹上一笔,不过是些仗势欺人的东西,怎有脸面说得如此正义堂皇!”
郁漉站不住了,她不愿看着自家的镖队被人如此诬陷为难,操起尚嫩的声线走到前头去,勇敢与男子对峙。
鬼精的男子见有人出来拆穿搅局,当即沉了脸:“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黄毛丫头,闲事休问,当心连你一起拿住!”
当了许多年的小霸王,郁漉最讨厌的就是狗仗人势的泥腿子:“好呀!我倒要瞧一瞧世上可还有王法!”
此时,她脱颖而出的傲气,令起头那位女镖爷忍不住投来赞赏钦佩的目光。
可二人对视时,又都愣住了。
女子束发轻裘,比金缕更多几分爽朗快意,不正是——郁家二姐郁姜么?!
郁漉一下子说不出话来,郁姜也是极愕然的,不料在此相遇的竟是一家人。
郁姜最先回过神来,笑容张扬无畏:“呵....不想此次出镖横穿京都北上,最先碰到的不是强盗路匪,而是要钱不要脸的鸡鸣鼠辈。”
那男人跳起脚来,炸毛道:“你说谁畜生呢!信不信我家大人来治办你!!”
郁姜翻了个白眼:“哦~~,不知你家大人是何方神圣啊?”
“他可是.......”
“这我知道,不就是什么宣抚使大人么。”郁漉抢先接答,“一个臭赈灾的也如此势大,真是十分日下,鼪鼯之径,为人不齿!羞羞脸!”
看她做的鬼脸,配上这般话,周围人都忍不住笑起来,属郁姜笑得最大声:“好,说得妙!”
见她们一唱一和,局势大有倾斜之意,男子恼羞成怒,干脆破罐破摔了:“笑,让你们笑,今天不给爷爷我跪地磕头求饶,谁也别想走,来人!”
他话毕,从赌坊里顿时冲出许多壮年男子,将车队同郁漉一起,团团围住。
郁姜也不惧他:“今日要打,便奉陪到底,也让各位开开眼,我四海镖局行走江湖多年,靠的是哪一手本事。”
听了二姐的话,郁漉也从心底里生出一丝视死如归的胆魄了,不过她相信二姐为人直爽坦率,今日定会护她的。
剑拔弩张,人人惶恐之际,只闻层层人潮外,十步一传地递进声长长的报喝:
“御史大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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