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不愧为京中最好的手艺师傅,御史府也总能得来最大最甜的鲜红山楂果,因而做出来的冰糖葫芦总是香甜可口,怎么吃也吃不腻。
看来应玠大人还是很好的嘛。
郁漉坐在书房外的台阶上,就着黄昏下一串鲜红欲滴的糖葫芦果儿,咔嚓咔嚓的咬碎声,在她听来,最是悦耳不过了。
外面的挂糖,真的好脆呀!
一串七个大果,吃得郁漉心满意足,手里握着签子等应玠回来。
四下僻静无人,难得郁漉待得住,锲而不舍地在等应玠归来。应玠喜静,处理公文又是最专心,奉为首要,他若是回来,肯定会先来书房的,不怕等不见他。
至于等多久,那便不得而知了。
承蒙大人恩情关照,郁漉就是等到半夜,心里也是欢喜的。
入夜,灯烛小径幽展,忽觉极远处光影摇颤,竹丛斑驳阴影摇曳相合,作弄出些簌簌沙沙的笑迎声,好似倏然间迷梦照破,一草一木都在等一举世无双之人归来。
在外奔忙一天的应玠于灯辉霓斓中缓步走来,衣上无有尘皱,在夜的潮汐里波澜不惊。
他总还是没令她等得太晚。
见了守在门口,缩头缩脑的小姑娘,应玠也是极罕见地显露出一丝诧异:“囡囡怎么在这里,是在等玠?”
他的自称也是谦恭有度,越显得这个字独一无二的动听。
郁漉兴奋地站起来:“是呀,就是在等应玠大人。”
“怎么不进去等,外面冷。”应玠伸出掌心,去碰碰小姑娘冻红的耳朵。
暖热的表皮温度,与耳尖的冰凉碰撞相斥,再互相感染,融合,听到他的手心的摩擦也很轻柔。
“应玠大人对囡囡太好啦,还找人给囡囡做糖葫芦吃。”小姑娘仍旧言语激动,“囡囡昨天都没有好好受罚,今天是来补罚的呢。”
主动‘补罚’一说,确为罕见,但他不在意她言语中的奇怪之处,只是抬臂越过她头顶,一下推开了门,答应道:“嗯,好。”
应玠总是事事谦让,连和她走路也是,她欢欣雀跃,便总是令她走在前头。
郁漉蹦蹦跳跳进去,摸黑在屋里看也看不到,还要依赖应玠处处为她扶一把,若见她将磕着碰着,总能及时伸手去垫在桌棱柜角,护着她免受吃痛的苦了。
信手拿起摆在桌沿的火折子,却被郁漉一下拦住点灯的手。
“囡囡来帮大人吧。”郁漉手小,也看不太分明,一把抓住时手也没有拿准,只能堪堪握住他的食指。
应玠也还是答应,反握住她的手,把火折末端放进她手中:“好,囡囡来。”
等她摸索着点灯时,他便在一旁用手挡住每一丝小气流,安然看她低头摆弄。
好不容易才把屋里照得通亮,郁漉又马不停蹄,积极要为他研墨。
从前时候不肯好好学,连研墨的诀窍也是不通的,她总以为这般枯燥无趣的工作,当是随便使劲磨一磨,颜色变得越黑越好。
应玠见她高兴,也便随她去了,尚不知她研墨只靠蛮力,找不准技巧,弄得满身满手都是。
无奈扶额而笑,应玠揽过她,趁她手上的墨还未干透,取了皂荚浸水帮她搓洗。
郁漉知道自己又办砸了,嘟着嘴巴也不敢说话,两手浸泡在温水中,掌间指缝里,应玠的长指穿插摩挲,细致为她洗去手上乌黑的墨渍。触感在她肌肤上化开,有些痒痒的。
御赐的青檀菱潼宝砚损坏得差不多了,应玠随手将它丢弃,不见丝毫心疼不舍之态。
傻兮兮地趴在桌边露出眼睛,鼻头毫不知觉地蹭上了桌沿溅上的墨点,声音小心翼翼:“唔....囡囡错了,囡囡对不起应玠大人。”
应玠在案前落座,由心地一笑:“没关系的,囡囡做得很不错了。”
这次郁漉听出来了,他就是在安慰她。可是感觉情况不太妙啊,要是他一直这么纵容自己,那以后她可是会盲目自信的......
应玠终于是没有让她劳心动手,还是把她放在身旁,安稳坐着便极好。
郁漉坐着发闲,但还好有备无患,兜里还有存粮。这么想着,她伸手进腰间的布兜子里掏出一根糖葫芦来,递到应玠面前:“呐,应玠大人要吃吗,囡囡还有。”
埋下的头一顿,他笑说:“囡囡吃吧。”
郁漉便也不再推让,张嘴咔嚓嚓地咬,吃得很香。
“应玠大人没有家人吗?”她想了想,关心问。
应玠笔锋未停,一面答道:“父母皆已亡故,还有一位长姐,已出嫁不再府中。”
这下更好奇了:“那姐姐大人嫁给谁了呢?”
“宣承王,沈定初。”
隐隐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可是当今世上,好像也没有一位‘宣承王’的名号耶?”
“是呀,因为后来的宣承王,成为了今天的皇帝,澭中宗。”
“啊!”郁漉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姐姐大人就是皇后娘娘啊!”
应玠还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好似有一个皇后姐姐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反而在郁漉眼里,眼前大人的身姿更加伟岸了起来,光是皇亲国戚的身份就很厉害了,怪不得坏人会怕。
郁漉心里高兴,却也不拿在嘴上说,只是叹息:“怪不得旁的官爷们家里都是人丁兴旺,热热闹闹的,我们御史府却好像没什么人烟气......”
听她说了这些,应玠才抬眸来看她,语气轻缓:“囡囡来了,已是热闹了许多。”
细细想来,好像是耶。来前还担心自己融不入高官家里的气氛,担心自己做错了事被骂,担心这担心那,谁成想到家主大人待人如此亲切,爱民如女,是个特天大的好官呢!
反正柳黛眉失算了~~~。
想到这层,郁漉就很高兴。
“囡囡。”应玠突然严肃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这是今天的第几根了?”
“嗯....”好像有些算不过来了,郁漉擦去嘴角的糖渣,“是第八根了?不,好像是第九根了耶,糖葫芦太好吃了。我连晚饭都没有.......啊!”
话还没有说完,腹部一阵猛烈的绞痛激得她叫出声来,肚子里忽然涌上一股酸酸涨涨的感觉,难受不已。
应玠反应极快地搁下笔,起身扶住她,单手迅速倒杯热茶凑在她嘴边。
就着他的手乖乖饮下茶水,腹中异样稍作缓解,但还是难受无比,弯腰皱着眉头冷汗涔涔。
放下茶盏的应玠二话不说,打横抱起小小的郁漉,三两步走到供自己休憩的小榻边,轻轻安放上去,看小丫头疼的蜷缩起来的身子,扯过薄被搭盖在她身上。
“囡囡好难受啊,肚子疼。”郁漉双眼紧闭,攥住他的衣袖,无助地不肯撒手。
应玠伸手探进被子里,摸到她的小肚子,微微使了些寸劲按揉一会儿,力度恰好好处中和了肚子翻涌的痛意:“囡囡吃了太多山楂,有些积食不消化,过了今晚就好了。下次不要一次吃那么多了好不好?对脾胃不好。”
听着他似浅吟的话语,心中平静安定许多,似乎连带肚子的疼也缓解了不少,郁漉囫囵地点点头,枕在他的靠枕上,身上包裹的满是他的味道。
郁漉觉得此事应该说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以抵抗疼痛,于是她提及了自己的过去:“应玠大人,你真的好好,囡囡很感动,也很感激是你。”
应玠听着她说话,手上动作不停:“玠知道。”
“不是的,”郁漉说,不对,“大人才不知道呢。”
在冬末春初,依然冷风习习的寂夜里,一个生命中从未企及的人,总是让人轻易想起过去的事情。
“我八岁的时候,就没有娘亲啦,虽然爹爹也很爱我,可是他的爱,和娘亲始终不同,因为.....娘亲只有我一个孩子,爹爹却有好几个孩子,他没有办法把全部的爱给我,这我知道。
“大姨娘不待见我,挤兑我,是有原因的,因为她觉得娘亲破坏了她幸福美满的家,这我也知道。虽然并不妨碍我也不喜欢她,因为她不是一个坏人,她这样反应,是人之常情。
“我总对自己说,囡囡不要觉得孤单,忍一忍就好啦.....可是一忍好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觉得好孤单,这个人间好无趣。”
不知是悲伤还是疼痛,心里总有无助委屈似有若无地冲卷上岸,郁漉慢慢松开紧蹙的眉,声音低矮了下去:“柳小满从小和我一起玩,但我知道,他也不懂我,我们是不一样的,我早就知道了啊......”
应玠静默聆听,眼神有思绪千万而口中不置一言。
漫漫诉说的声音转为呢喃:“我成日逃学,而他喜欢读书,他渴望挣脱旧桎,渴望外面的世界....所以我总是威胁他替我去学堂,不愿他浪费一身才情......”
“现在我看到他过得开心,即便...他疏远我,不再和我玩....但你知道吗,我是真的...替他高兴......”
终于是在漫长的追忆里陷入安睡去。
望着她熟睡的面容,应玠久久才收回手,为她掖好被角。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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