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应玠鬟鬓如雾,肩宽腿长,骨头里又生于仕宦之族的清贵,却无酸腐的官僚气焰,从下往上仰望而去,其品质恍倏竟定立于穹顶。

    他见她在,便用清亮的眼别有深意地注视着,唇边挽起一丝流风回雪的笑意,音若空谷余磬,从百级石阶上徐徐降下来:“囡囡在等玠?”

    郁漉看着他长步拾级而下,辉黄阳光在他错金银官叠坎肩上,折射出灿然光晕,有如神祇降世。

    等不及他来到自己身边,她提裙撒开腿往上跑去,不知疲惫地向他跑去:

    “应玠!”

    这一次没有后缀,在直面了旁人的不安好心后,能感同身受地知道他万般不易中的九牛一毛,只想用力抱抱他。

    娇小的身子扑在他身上,还不及肩膀的高度,只能手臂环住他的腰。

    应玠只是回应地将她揽在身前,柔声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郁漉摇头不肯说,大人已经有那样多的烦心事了,她不想再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惹得大人不痛快,她不想要大人来为自己主持公道,只要大人平安喜乐,就好。

    应玠那样通透的人,即便郁漉不说,今天这样的日子,朝中必是有人按捺不住,想翻起些水花来,十有八.九被小姑娘碰上了。他并不直言,反而循循善诱:“囡囡想一直和玠好吗?”

    “当然啦!而且只和应玠好,他们好奇怪,不像好人。”郁漉自然说是的。

    应玠牵起她的手,往台阶下去,往宫门处走:“那囡囡就不要和别人说话,更不要和不认识的人玩,否则玠会伤心。”

    口中说着伤心的话,脸上还是明媚温柔的诱导,并不见什么强求之态。

    郁漉并不急着回答,而是想了想措辞:“阿玠,你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不管今后谁会威胁到你,我都会保护你的。

    小姑娘的话,在矮应玠那样多的身躯上,显得直白幼稚,但她坚定的眼神,在阳光下泛闪出晶亮的光,是那样的温暖人心,让人不由自主相信她说的。

    因是主考命官,宫里特地差了一方锦坠软轿送应玠回府,而他就带着小姑娘上轿,抬夫缓缓起轿,从宫门出发,向回府的路上走去。

    为了送哥哥赶考,小姑娘也是天没亮就爬起来,又在殿外等了两个时辰有余,难免身体疲乏,现下也是难抵困倦,不知何时歪头靠在雕兰的木窗上陷入了酣眠。

    瘦小的身体随轿身的晃荡摇来摆去,几次三番被颠得向坐榻下滑去,惹得应玠总忍不住伸手将她拎回来在座位上摆好。

    她倒是睡得熟,一点儿要醒的迹象也没有,甚至在梦乡里感觉冷了,还知自觉扯过应玠那月白蜀织锦长衫的一角袍摆,好好地搭盖在小肚子上。

    应玠瞧着她无意的可爱举动,伸去温暖的手,如数珍宝地触碰一下小丫头的脸,不忍惊动,一时无言。

    ***

    不知是不是郁漉在梦中还有知觉,轿辇刚在御史府门前停下,她便悠悠转醒,擦擦眼睛被应玠从轿上扶着下来,二人皆见门旁头有个打马女子徘徊。

    那女子见他们回,口中直道回得巧,郁漉定睛一瞧,瞌睡登时醒了大半,喜道:“二姐?你怎得空来寻我?”

    当时想要挣开应玠的手向她奔去,却仍被他紧紧搀住,跑不得太快。

    小小细节,又岂瞒得过马上那位胆大心细的二姐?

    郁姜看她二人行动神态,会心一笑,翻身下马来:“本来这趟镖就在离京不远,只是要穿京北上,去时紧迫,倒是潦草别过无话,现如今回时,想起你借养在御史府中,便将随队都先遣了回去,正愁贸然叨扰是否停妥呢。”

    郁漉拉拉应玠的手,仰头看他,撒娇道:“应玠大人,囡囡的二姐可以来得么?”

    先前好不容易直呼一次他姓名,现在旁人面前,又后缀回了‘大人’二字,应玠笑道:“二姐来了,倒和本官生分起来,既是你愿意,有什么来不得的?”

    “大人最好了!”郁漉欢呼,迎上去直拉二姐郁姜进门,见里人物不多,便知金缕他们已经走了,“小哥哥前脚刚走,二姐这就来了。”

    “无妨,我稍坐片晌,即刻追他去,或可一同到家。”

    到了门里,应玠也松开手由她们耍玩,自己命人打发轿夫些跑腿儿的赏银,还遣他们返回宫里,然后由季荃好生安排沐浴更衣去了。

    这头郁漉带着郁姜直奔客堂坐玩,难掩的和乐:“二姐想吃什么?郁漉去央厨子里的阿婆给你做,她们对我可好啦~”

    在御史府,郁漉去得最勤便是厨房,因为善于卖乖,小嘴也甜,对厨娘们极为受用,每每见她来总要塞点好吃的,或是几块桂花糕、茯苓夹饼,或是个大鸡腿。

    郁漉在这头也没什么亲友,二姐特意来看她,自然是要好好招待一番。

    二姐郁姜摆手道不必:“我只小坐片刻,与你叙话叙话,也算弥补旧日担待不善之憾。”

    “二姐这是说的哪里话,你从小事务就繁忙,帮衬家里,自是难与我这混捣蛋的说到一处去,二姐女中豪杰,能来瞧瞧我就很好了。”

    姐妹二人谈话不久,郁姜忽然发问:“郁漉也将及笄,不知家里给挑定夫婿没有?”

    郁漉是从没有思虑过这档子事的,如实说道:“未曾,二姐何出此言.....难道是好事将近?”

    “嗨,什么瞎捅咕的好事,我正为了此事恼心呢。”郁姜一撩长衣摆,甩落在一边,露出粗布长裤长靴,双膝大分,像条豪气的汉子。

    郁漉是个机灵的,当下便懂了:“是哪家的公子?”

    郁姜想是对此人不大满意,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愁眉不展:“我们住在城外桑榆村那段你可还记得?正是村东头顾武夫家的。”

    “记得的,顾武夫家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就是他了。”郁姜没好气道。

    遍遍着搜寻回忆,好似确实有这么一号人物,比大哥郁屈小上半岁,麦色皮肤,讷讷寡言的,从来不跟郁漉她一群顽童闹腾,但又不对他们有何厌弃。好在年少能吃苦,很早便帮家里挑起重担,独当一面了。

    只不知如今干什么营生,若单论性格,跟二姐也算互补登对。

    这般想来,郁漉探问:“二姐觉得他不好么?”

    “不好,当然不好!”郁姜烦心地撑起脑门,“哎,我也不是说他人不好,只是......我同他交情不深,如何能强凑在一头生活呢?”

    郁漉自幼知道关于婚姻情爱不多,也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爹爹挑的,还能害了儿女不成?但既然二姐不愿,那便不这样做就是了:“二姐何必烦恼,直接推了他的不就是了?”

    “哎,囡囡当真还小,不懂人情世故,父亲已早同他家交换了生辰贴,如今岂能说退就退,不是令外人抓住咱们家的把柄骂轻浮么?”郁姜虽是性情中人,但也并非毫无顾忌。

    经她这般一提点,郁漉一时也犯起难来:“这.....”

    郁姜也不欲为旁人平添烦恼,一瞧外边儿的天色,站起身拍拍衣袖打算告辞:“囡囡,我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你莫要往心里去。但只一样你要记住,婚嫁之事,定要托付对了人,更要衬自己心中所爱,莫总是受了人的摆布,过日子的还是你自己,万不可凭白枉了这一生,可懂?”

    郁漉似懂非懂,心中更想着她要离去,不舍更多:“二姐,你连茶都没有喝几口呢,这便要走了吗?”

    “囡囡是个好姑娘,在御史府里尽安稳些,我娘那处我自去说说,叫她莫总是拿你不当人,连我从前也听了她的恶谗,和你这样好的妹妹生分。镖局事多,不便久待,我先行离去了。”说罢,郁姜拍拍小妹的肩,不用她送,自大步往外去。

    去时正碰到更换了常服,熏了冷檀香的应玠往这处来,通身雾青广袖长褂,只腰间一块二龙抢珠的羊脂玉佩点缀,眉如翠翅,唇未点而朱,一望便是润泽无双的人物。

    郁析在时,受了应玠的关照,又敬畏应玠的身份,故而总是一言不发,拘泥得很。郁姜性子就与郁析不同,见了应玠,驻足略一抱拳,就断断别过。

    应玠点头而过,并不客套多留,直还朝客堂寻小姑娘更衣吃饭去了。

    二姐走后,郁漉还呆呆地站在堂里,方回想起她说的,寻个郎君定要是自己喜欢的,否则一生都是凭白枉然。自己思来想去,却也不能明白个所以然来。

    恰见应玠迢迢出现,心知他什么都懂,若是求教,说不定能得一二句点化。

    “应玠。”这会子四下无人,小姑娘又放心大胆地直呼其名了。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等她牵上来,见她亦伸手握住自己小指,才带她往院外走。

    “应玠,我二姐说,嫁娶之事,定要许给自己所钟爱之人,可什么人才是爱的人?还有,与那一人长守,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应玠听了她的疑问,也不急着回答,低头来看她,唇畔笑靥晏晏,反问道:

    “囡囡自己自己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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