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
毕竟常常侍奉皇帝左右,对此等互不融洽的明争暗斗场已然司空见惯,主事大太监的一声呵斥,众人知是有违礼数,赶忙闭了嘴。
坐在正前的皇后娘娘对这般景况不作分说,虽贵为一国之母,但论起来仍身处后宫,不便对朝臣置喙,更有她素日雍和谦让的心性,即便被怠慢些,也宽宏大量不会与人纠缠计较。
应观若果真抬手道无妨:“不耽误进程就好,既然来了,你二人便快快入座罢。”
太子刚才起就对抢先说话的李时璨视若罔闻,站在前面没回头,旁人交头接耳之际他也置身事外。
储君心中这杆子秤如何倾斜,对各路大臣而言十分重要,偏生太子少年深沉,将若即若离的权御心术玩弄股掌之间,叫人猜度不得。
听皇后赐座,太子才立马抢先一步,动作极快地落座在东二首,也就是应玠左旁邻座的位置,剩下头一个人人敬仰的上首,留予李时璨。
只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魄坐下去了。
“毓台,”皇后唤了声太子的小字,语气颇有无奈,“和太尉大人抢座成何体统,快快起身,莫要乱了礼数。”
太子似乎早有应对说辞,闻言只玩味一笑,理由竟挑出不错处:“母后有所不知,应大人坐三首,李大人为一首,他二人乃我大澭文功武学造诣之穹顶,本宫身为嫡子,在二人中间取其均衡,岂不是一副大美大乘的意象?”
末了,将难题抛还给李时璨:“你说是不是啊,李大人?”
李时璨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不见畏缩之态,跨步向唯独空缺的最上首走去:“多谢殿下抬爱,微臣也确实更喜欢这张冠领群雄的位子。”
二人分席落座,再不交流言语,见他们已自行解决,皇后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同样挨在应玠左手边,郁漉离太子更近一些,以前树上水里地玩闹,哪会想到有一日能和这么多金光闪闪人坐在一个屋檐下。
郁漉悄摸摸地观察着,太子沈祯临年岁很轻,抿唇坐着,尖削的下巴衬得干净面容清瘦十分,脸部线条刻下少年人独有的柔韧,颈子上坠一块沉甸甸的长命锁,外套灿黄蟒纹马甲,露出两截紫棠色灯笼长袖,在单薄的身躯上绕出盈盛的贵气。
皇后在上照例说几句表彰赞许的话,然后开始宣读传胪文诏,声音端庄馥郁有顿挫:
“郭品谚,文科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王志云,文科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贾存,武科二甲,赐‘进士’出身。”
……
其过程中太子一动不动,对谁是谁根本提不起丝毫兴趣。
不止是这样,以郁漉小丫头的细腻直觉,不难发现太子与皇后关系微妙,分明是血浓于水的亲母子,交流处事却如隔了某种隔阂,看不见摸不着,又难以逾越。
太子突然转过头来,吓得郁漉心肝一颤,对方却没有看她,直接越过她头顶,凑近应玠讲小话:
“欸,舅舅,你怎么都不理我啊?跟别人不不说,我们俩亲舅侄还能跟他们比嘛?”
沈祯临讲话是笑吟吟的,眯起弯月似的眼看上去发自真情实感,应玠手里还在为郁漉剥一颗橘子,头也不抬:“所以殿下更应保持不近不疏,以免遭人口舌,连累臣下。”
貌似不留情面的话,其实最是亲近的调侃了,郁漉也没见过应玠说话这样随性呢。
“哎,本宫可是一直都很欣赏应大人惊世之才,只盼能得大人赏识呢.....”太子撇嘴,压低的语气里有晚辈的撒娇之态,“若不然,应大人尽心辅佐我,将来定许你一个帝师的待遇,如何?”
面对太子胆大包天的言论,应玠对付起来稀松平常:“东宫蛇环鹰伺,太子殿下还是熬到那一天再说罢。”
“真绝情呢~”习惯了应玠对示好的拒绝,沈祯临做个苦脸,眼里晦朔不明,却找不出伤心情态。
心机相碰,能者驭权,此人从不因王势攀附,才是他真正欣赏应玠的原因,倘使此人轻易应了自己的邀约,反倒让他没了兴趣,觉得不好玩了。
两人低语时隔着一个郁漉,说话声就在她头顶飞来飞去,惹得她小脑袋也随之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盯着应大人,一会儿看看太子爷。
沈祯临无味地将头转回前方,没有片刻功夫又猛然转回来,这次是把目光锁在郁漉身上了。
“......”郁漉被瞧得缩起脖子,不敢乱动。
对面将眼神移回应玠侧脸:“新宠婢?”
应玠在空盘里放下剔去白筋的橘肉,正色转过头来,看着沈祯临道:“殿下慎言,微臣从无宠婢。”
方才应对太子那样恐怖如斯、大逆不道的言论,应玠都没说过“慎言”,现在为了一个宠婢的误会,他竟然反驳说,“慎言”。
沈祯临也感觉到他认真了:“那这位是....?”
“微臣家里重要的客人。”应玠比太子爷的举动更加胆大包天,转身抱过身娇体软的郁漉从身前移过去,放在自己右手边,剥好的橘瓣也摆过来,完全挡住了太子八卦窥探的视线,也引来周围老臣侧目纷纷。
一切都好笑而无声地进行着。
突然被强制调换一个位置的郁漉目光呆滞,只听到太子在那畔隐约“啧”了一声,被应玠睥视得没了下文。
“顾有庆,武科一甲,三鼎甲之状元,赐‘进士及第’。”
这时皇后□□到顾状元的名字,有意暂停片刻。
顾有庆及时起身,先拜过皇后,再拜过百官,仅此而已,没有太多曲意逢迎的客气话。
“顾状元,”重新坐下之前,应皇后关心地叫住了他,“本宫听闻顾状元进京赶考前已定了婚事,今后入了仕途必将不同往日,你作何打算?”
皇后提及这段,叫郁漉也惊觉起来。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先前二姐的话,当时顾有庆只是碌碌无为的小卒,如今人家已经一步登天,谁推拒谁还不一定呢。
他们之间的婚事....真是玄之又玄。
郁漉渐渐抓紧袖口,紧张等待着顾有庆的回答。
“囡囡认识顾状元吗?”应玠的声音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郁漉点点头,观望远处魁梧挺拔的状元郎,想了片刻还是摇摇头:“以前认识的,可他已经功名加身,离我们从前的交情很远了....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认识。”
应玠却揉揉她的后脑说没什么,好像在他这里,一切都不是问题:“若是因为功名利禄加身而丢了曾经品性,那么玠希望囡囡从开始就不必认得他。”
她现在知道太子为何对他好感倍加,官场平步青云,对人对事的见地层次已是高人一等的脱俗,现在安慰她的话也有四两拨千斤的分量。
郁漉重重点头。
“回娘娘,草民对婚约并无其他打算,唯如约按期进行而已。”那男子不卑不亢,回答中气十足。
皇后赞赏地点过头:“不错,执子之手,坚守本心,你有此决断,必是品行优良之辈,有你这等新晋之才,是我大澭的幸事。”
话音落,周遭逐渐响起附和的声音,而顾有庆还是不苟言笑地站在原地。
连郁漉也意外他这般回答,不知道他是不是清楚二姐的态度,她心中喜忧参半。
***
今日场果不其然也只是四下逢迎之态,没有特别的说辞,只是没有见过这等场面的郁漉,面对诸多文节总是不自觉地紧张罢了。
宴席直到夜半才方将散去,期间众人推让寒暄,真情或假意,应玠也老练得如鱼在水,一一拱手别过,无多话述。
“大人可是打算回府了?皇后娘娘还想请您一叙呢。”
说话的人是皇后应观若身边的贴身女官,得了令来瞧瞧应大人同这位眼生女子的情形。
深知郁漉一天过后已是疲惫,执起她的手,婉言谢绝了女官的意:“天色已晚,还请转告娘娘,玠改日再造访。”
说罢便领了偷打呵欠的小姑娘离去,就着她飘飘忽忽的步子,一路离开皇宫。
“不如派宫中车马护送大人回.....”见此情景,女官知是不须挽留,正要派人随护,又眼见应大人心无旁骛,已是三两步抱着那姑娘自上了车驾,于是不再多言,作揖恭送。
应大人向来是不近情与色,目下皆空,如今对一不知从何而来的小姑娘上心至此,令跟随皇后多年的女官都奇异不已。
怪不得从前往府里挑的那些美人,应玠一个都不爱,原是家中就有个小美人呢。皇后娘娘若是知道了,肯定很欣慰。
再论应玠今日本意,是为了带小姑娘出来散散心,莫为了郁析落榜一事闷闷不乐,不想宫里环境反让她绷紧神经,受了不少累,一到车上便迷蒙起小鹿似的眼,犯困起来。
“本以为郁析落榜,囡囡会心中沮丧怨怪。”应玠为她垫好软垫,低声耳语一句。
还未入梦的郁漉听得分明,想到哪里便回了:“难道在应玠大人心中,囡囡就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吗?”
本是担心她心中不快难以抒发,找个由头探问一二,不想被她小小巧嘴反问得措手不及,应玠甚是好笑,抬手去拂过她额前碎发,轻道:“很快就到家了,睡吧,囡囡。”
郁漉长长打了个呵欠,顺从地垂下头去。
她没了动息,旁人难免以为是沉沉睡去,应玠又见她强打精神揉了揉眼,坐得端正些:“我知道,哥哥一心只读圣贤书,太过钻营而落了陈腐迂俗的旧套。他没有中榜,其实我并不奇怪,毕竟....有些事非他自己行过思过,便注定是不能懂得。”
还想就这样谁也不提,让此事在她心中慢慢淡化,任是如何也没有想到,看起来一派天然单纯的小姑娘,坦然论说郁析落榜的原因,竟能直击要害,头头是道。
应玠偏头望来,神色有不可多见的微微赞许与惊讶:“看来囡囡对行文学思的见解已是不俗,知道的比看上去多呢。”
郁漉却不觉得有什么,昏昏沉沉地眨眨眼,又要睡去,声音越来越低:“是啊,我还知道‘溪南千尺一空碧’正应一个‘兰’字,这么久了,你都不肯认我,应兰肇。”
少女微醺的声线似春日凉夜的风,袅袅游动在耳廓。
从来从容不迫的男子,终是在那个名字脱口而出的一瞬里,为她鬓边别发的手蓦然停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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