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言收起折扇直扑过来,眼见着招式狠辣,青玄本能地把头一缩,整个人都藏在了千色的背后。
可是,也就在那一瞬,他突然觉得自己很丢脸。
一直以来,他深谙如何自我保护,不到万不得已,他都是能躲则躲。虽然明知最后还是得要师父出马或收服或撵走这狐妖,可是,他如今这藏头缩尾的本能行径,实在有胆小鬼的嫌疑。起码,他也该先豪气干云地出手,作势要打倒那狐妖,等着师父开口将他斥退,说要亲自收拾云云,他才功成身退,将这面子功夫做得实实在在,才不至于辱没了师门。
可奇怪的是,那花无言扑过来,千色竟然也不躲不避,下一瞬,花无言竟然直接从他们的身上穿了过去,连他们的衣角也没有碰到!
花无言愣愣地停下来,回头思及自己如今是魂魄入梦,无肉身实体可使伤人之力时,只得悻悻地收回手,隔着三步之遥瞪着青玄,努力深呼吸,缓解难看的脸色,挽回自己的颜面:“看在千色姑娘的面子上,本公子今日暂且不同你这小鬼计较。”
青玄从千色身后探出头去,再次冲着花无言扮了个鬼脸。
从未见过花无言如此吃瘪的模样,千色挑高了眉,想着自己与这狐妖也纠葛了数千年了,如今还是尽快断了他的非分之想为妙,便凝着声音开口:“花无言,我知你有心向道修仙,只是,可与你双修之人不在少数,你何必一定要对我苦苦纠缠?”
“凡人有诗云,只羡鸳鸯不羡仙。”一瞬间,花无言便就恢复了那风流倜傥的模样,摇着扇子优哉游哉,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仙道永恒,漫而修远,若是随便找个人双行双修,岂非无趣?小生自然是希望能与倾心恋慕之人一道,做那神仙鸳侣的。”
见他态度如此轻佻,千色自然知道他那所谓的“倾心恋慕”不过是骗死人不偿命的鬼话,图的不过是自己修为深厚,继而摇摇头,声音平静得如没有风浪的湖面:“神霄长生大帝历来便为神霄派定下了规矩,神霄派的女弟子只可与同门双修,你的意愿,恕我无能为力。”转过身,似乎是不打算再与他废话,千色眉目垂敛,淡然的语调中暗含警告:“在此奉劝一句,既是修仙,便该无欲无求,你既想成仙,又艳羡凡俗鸳侣,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听见千色拿神霄派的门规来做推托之词,花无言不急不恼,笑得甚为迷人:“小生自然知道神霄派的女弟子只可与同门双修,只是,若姑娘能遂了小生意愿,待小生得道飞升,自然会拜在长生大帝门下,这,不也是殊途同归么?”狡黠地转了转眼珠,他突然嘴角邪邪一勾,黑眸闪着非凡的光亮:“说到无欲无求——千色姑娘若真是无欲无求,为何这三千年来,一直穿着这身嫁裳似的红衣?莫不是心里也暗暗春心萌动,艳羡着凡俗鸳侣!?”
他这话无疑是掐中了千色的痛处!
眯起眼,千色瞥向花无言,眼中陡然射出一道森冷的寒光,锋利如刀刃,几乎能刺穿他的心骨:“花无言,你给我闭嘴!”
“看来,小生果然是没猜错。”花无言晃了晃脑袋,目光闪烁,口吻轻柔徐缓,竟然不怕死地提起陈年旧事来:“只可惜,当年姑娘对他人芳心暗许,却惨被当众拒绝,沦为六界之中的笑柄,便在鄢山之上避世隐居。近些年竟然破天荒地收了个男徒,便当做是命根子一般藏着掖着,想来,莫不真像外界传说的那般,是想养个漂亮又听话的小徒弟与自己双宿双栖,双行双修?”说到最后,他故意瞅着青玄那长相非凡的脸,发出啧啧的声音,三分轻蔑,七分嘲弄:“啧啧啧——如此说来,倒真是既方便,又没违你神霄派的门规呵!”
直到此时此刻,青玄才恍然大悟,师叔师伯们为什么会向他提起那些荒诞不经的话,只是没想到,自从师父将他带上鄢山,外界不知实情,竟然流言四起,已经将他们师徒二人之间的关系传得这么不堪了!
而现在,一只狐妖竟然也敢在他师父面前大放厥词,出言侮辱!?
“你这狐妖,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撕烂你的嘴!”那一刻,他不知怎么的,突然来了勇气,从千色的背后冲出来,挽起袖子便打算向花无言冲过去,和他狠狠干一架!
千色及时揪住青玄的衣领,并未如花无言想象的那般勃然大怒,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你既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日后便不要再来招惹,否则,我定然让你永世为妖,无路修仙!”尔后,她抓住青玄的手臂,足尖点地,借力往上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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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受了什么惊扰,青玄一个激灵,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
初醒来之时,他满头冷汗,被窗缝里溜进来的冷风一吹,顿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又因着双臂枕在桌案上,只觉得双臂麻得生痛,像是快要断掉了一般,只能甩着手臂哀嚎。可是,下一瞬,见到在一旁神色淡然抄着经卷的千色,他一时愣愣地,神色恍惚,失魂落魄,分不清自己究竟还时不时在做梦。
“平心静气,把为师之前教你的《太乙救苦护身妙经》默念一遍。”桌案边,千色面容冷漠,几近机械地握笔抄写着《北斗本生经》,却不忘开口提点:“你方才在梦里受了惊吓,魂魄还未完全归位。”
青玄凝气打坐,将那《太乙救苦护身妙经》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这才觉得神智清明了一些。“师父,我们刚才真的是在做梦?”思及方才那栩栩如生的梦中情景,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细细回味着,不知那梦中与狐妖相见对峙的经历究竟是真还是假。
“是你在做梦,不是我们。”千色没有抬头,原本寒若冰霜的面孔不见丝毫动容:“方才你睡着了,为师便施法拘了花无言的魂魄,引了来入你的梦。如今,你醒了,他的魂魄也就回归肉身了。”
青玄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上前继续为千色磨墨,转而想到花无言方才嚣张的气焰和轻蔑嘲弄的言辞,虽然气不打一处出,可是却也不想再提及,生怕伤了千色的心。
他与师父相处也有数载了,自然知道师父心性高傲,若照那狐妖所说,当年师父对某个谁芳心暗许,却被当众拒绝,沦为笑柄,只怕自尊方面定是受了极大打击的,这也的确能够合理解释,为什么师父这么多年来都不怎么离开鄢山。
只是,他不太明白,那某个谁既然对师父无意,却为何不私下里拒绝,非要当众不可?
如此将一个女子的芳心践踏在脚底下,实在是不够厚道!
这些不怎么光彩的陈年旧事,他自然不会笨得向师父求证,若是师父心伤未愈,岂非是在那伤口上再撒一把盐?思及至此,他便打定了主意,回到鄢山,等到师叔师伯们再来串门子,他一定要非得要想办法弄个清楚明白不可。至于外界传言他与师父之间的暧昧,他此时反倒是不在意了。
不知怎么的,想到那张挂在竹竿上的人皮,青玄只觉一阵恶寒:“师父,又有人在染坊里被吸干了血肉,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鬼怪所为!”他本想说,也不知是不是那狐妖下的毒手,可是碍于“狐妖”一词不便提及,他便也就闭上嘴,哼了两声。
“那人皮与花无言没有干系,花无言虽是狐妖,却一心渴慕修成仙道,若是杀生,便会戾气缠身,最终召来天谴。”千色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即便是对花无言无甚好感,却也还是略略停下手中的笔,若有所思:“为师若没有猜错,那染坊之内定是有人枉死,死后不得超生,怨气冲天,化作了罗刹姬。”
罗刹姬乃是女子枉死后强烈的怨气幻化而成的恶灵,往往是因得了天时地利与风水的庇护,法力强大,在身死之处周游徘徊,吸人血肉,就连鬼差也不敢轻易招惹。
青玄在鄢山上,无聊时也曾看过一些典籍,自然知道何谓“罗刹姬”,顿时不免担忧起那被送回赵家的痴儿来。
“师父,我们明日真的要回鄢山么?”一边惴惴的磨着墨,他试探着开口,想看看千色对此事的反应。
千色沉默了半晌,终于叹了一口气,搁下手里的笔,正色而严肃地看着他:“青玄,你想修仙么?”
当年,她修习“入梦之法”时,师尊便对她说过,一个人的梦境之中,出现的往往是其潜意识里刻意要回避,或者最为期待向往放不下的部分,所以,“入梦之法”能够窥见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无论是暗藏的秘密,还是最深幽的角落。而青玄的梦境之中,竟然出现了那张人皮,由此可见,他的心里定然是对那已经被送走的赵家痴儿放心不下。
一直以来,她除了教青玄一些平心静气的经文,并没有教他什么有用的道术,只因他早前遭遇死劫难,损伤了不少元气,性子又不曾安定,需要好好将息,而她那般师兄师弟有时打发时间一般教他写皮毛功夫,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以他现在的能力,要让他独自却收服“罗刹姬”,实在是很勉强,但是,这却也未尝不是一个机缘。
“修仙?”青玄挠挠头,眨眨眼,有些不明就里:“青玄拜在师父门下数载,不是已经在修仙了么?”
“你拜在我为师门下,至多不过是修习道术罢了,遇到命中注定的劫数,一样是会生老病死的。只是,若你真想修仙,为师倒也可以帮你。”千色摇摇头,青丝缕缕在夜风中飞扬,似血一般殷红的衣裙却掩不住那极瘦的身形,那双眼眸似水一般清澈淡定,平静得不见一丝涟漪:“首先,修仙者讲求努力行善积德,凭借自己的善念助人于水火,救人于危难,以此累积功德,修得仙身,以保肉身长生不老,魂魄无需遁入六道轮回,尔后,才可真正踏入修仙之途。”
青玄原本对修仙并没有什么概念,至于修成了仙道或者长生不老,与他而言,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力,只是,如今第一次听到师父如此认真地和他说起这修仙之道,他只觉得甚为新鲜,心里不断躁动着,有着莫名的向往。
见他听得津津有味,她略微顿了顿,继续道:“那罗刹姬的出现,自是源于人世的恩怨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修仙者自在超脱,本不该插手,不过,你与那赵家的痴儿在夜哭林相遇,你助他逃过被树妖生吞的死劫,也算是与他结下了善缘。这几年,你在鄢山之上饮风露,凝真元,再加上你师叔师伯教了你些皮毛功夫,也算是略有成就,如今,你若能顺利超度得了这罗刹姬入幽冥司,成此大功德,那么,要修成仙身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一听说师父的言语之中有所转机,似乎是不用马上回鄢山,可以管管闲事,顺道历练一番,青玄顿时眉开眼笑:“先修得仙身,再修得仙道,我明白!”顿了顿,似乎是说溜了嘴,他无意中地往下继续:“师父也有过这样的经历么?”
“没有。”千色睨了他一眼,神情也似乎自若如常,那双幽邃的黑眸却是别有含义地盯着他:“你是人,自然需要行善积德修得仙身,为师是妖,只需修成人形便可。”
“啊?!”青玄大惊失色,瞪着千色,好半晌之后才嗫嗫嚅嚅,结结巴巴,每说完一个字都要顿一顿,好好斟酌下一个字:“师父……你竟然……是妖……那个,师父你是……什么……妖……啊,不是,我是说……师父修成仙道之前……”
见到青玄这块一副抓耳挠腮的模样,很难得的,千色唇边竟然泛起了一丝迷人的笑纹:“雀妖。”她也不打算隐瞒什么,刻意直直的瞅着他,明知故问:“怎么,听说为师得道之前是妖,你便就怕了?”
她说得一点也没错,修成仙道之前,她是一只雀妖。
“没有,青玄只是觉得有点出乎意料。”那厢青玄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垂着头小声地嘀嘀咕咕:“难怪那狐妖要来纠缠着师父,要想与师父双修,原来……”隐了后半句揣测,他抬起头来,却是正对上千色那一抹难得一见的笑,一下子便看到呆了。
虽然师父严肃的时候威严十足,令人不敢直视,可是笑起来,却煞是好看。尤其是那瘦削的下颚刚好扬至一个极为完美的弧度,嫣然笑意自唇角泛开来,和着烛火的微光,透出的红晕与薄俏,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更好看!
呆看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脸刷的一下便红了个通透,却仍旧讷讷地道:“师父笑起来真好看,应该常常笑。”转了转眼珠,似乎觉得此时是一个发问的好时机,他便眨眨眼,歪着头,有几分认真地开口:“师父,你让青玄修仙,是真的是希望要养个漂亮又听话的徒弟与你双修么?”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之前师父曾直言不讳地向那狐妖承认,他是她的“命根子”。
“命根子”一词,他在诸位师叔师伯的嘴里经常听见,只不过,他却不明白,严格说起来,他至多不过是长了一张让人羡慕的脸,其他并无什么过人之处,师父为何就偏偏看中了他?
他当然不会觉得师父是贪图他的“美色”,只是,问出这个问题时,他其实没有想过下一个问题。若是师父答是,他该要如何回应,所以,也难免有些忐忑不安。
许是没有料到他会突然有如此疑问,千色脸上的笑意瞬间便敛尽了。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沉默了半晌,她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埋下头重拾起狼毫,继续抄经:“时候不早了,你先睡吧,明日还要去那赵家的染坊呢。”
那一刻,仿若深海在最汹涌的时刻,并不见惊心动魄的层层波涛,她的脸上蒙着萧瑟的青灰,睫间染上一层谁也无法窥伺的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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