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生石上看前世时,青玄觉得,那似乎是在旁观属于别人的故事,即便是有唏嘘之处,于自己而言,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切实感触,可是如今,当他如此真实地回忆起自己生命中那些遭背叛的细节,心底却舔拭到了无法掩饰的失望与萧索,一种难言的苦涩伴着无力感席卷了他的所有知觉。
并没有意象中的控诉或者是咒骂,青玄只是静静地看着付云川,一言不发,神色漠然得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反倒是付云川被他那平静的眼神给震慑得脸色越发惨白,无法抑制地全身颤抖。
“我真的是无计可施,走投无路!”此时此刻,付云川根本就料想不到青玄曾经有过怎样的经历,也分辨不清站在自己眼前的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来找他索命的厉鬼,只能将头缩在那柴草堆的角落里,似乎万分煎熬地不断喃喃自语:“我那时如果不逃走,就会后悔一辈子,我真的没想到……”
他想说,他没想到男娼馆的老板竟会狠到要将青玄活活折磨死以发泄怒气的程度,他本以为,老板也最多不过是教训青玄一顿,让他挂牌接客罢了。可是,他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这样的辩解来,那些他未曾想到的,于他这在男娼馆中混迹了数年的人而言,其实完全应该是能想得到的。
十九岁之时,他老爹得了须得珍贵药材才可将息修养的重病,无钱医治,便寻思着要将十五岁的秋娘卖入青楼,是他出言阻止了老爹,自己外出想要觅一份活计,却不料,万分无奈,只得自愿卖身入了男娼馆,才算是得了些卖身的钱与老爹治病。
男娼馆中,迎来送往,他虽然有名声,无论男客女客皆是达官贵人,可却从来只当他是玩物。是的,那时,若非没得选择,他绝不会拿青玄做饵,为自己制造脱逃的契机,一切皆因秋娘的托人带来的那封信。
他并不吝于承认,他对自己的亲妹妹有着超乎伦常的男女之情。他们的娘死得很早,老爹又是个没什么能耐的人,整日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形同废人,唯有他们兄妹俩相依为命。他并不知道这种牢不可破的亲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的,只知道,当他还在试图遮遮掩掩,羞于承认之时,秋娘却是坦坦率率地将女儿家的心意全然告知。
那信上说,赵家的老爷三番五次地扬言要娶她,还许诺要以千金做聘礼,就连爹也似乎是动心了。但是,那信上却并没有言及任何秋娘自己的意愿,他明白,她不肯表态,是因为想知道他究竟有如何打算。
他想要回去,带着秋娘远走高飞,可是却苦于自己早已卖身于男娼馆,哪里再能有这样的奢求?一番犹豫,一番思量,终于还是不甘心自己心爱的女子嫁做他人之妇,他精心策划,铤而走险,甚至不惜利用自己的贴身小厮做了替死鬼,尔后几番辗转回到家乡,却是得了个晴天霹雳。
那赵府的老爷竟然霸王硬上弓,糟蹋了他的心爱之人!
那时,他只恨自己为何要犹豫不决,若是能早一些回来,义无反顾地带走秋娘,她又何至于遭此侮辱,逢此变故?
听着付云川一番词不达意的喃喃自语,青玄仍旧是不说话,只是看着付云川那满脸说不出是悔不当初还是不知悔改的表情。
“我也知道,当年是我哥哥对不起你,只是,这些年来,他也一直心有不安,夜夜被噩梦惊醒,总是提心吊胆,胡思乱想,怕你的冤魂来找他索命。”付秋娘紧紧抱着付云川,似乎一点也不惧怕他身上带有传染性的恶疾。看着自己心爱的人这么恍恍惚惚的模样,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痛,一直憋着的话再也忍不住了。虽然是在对青玄说话,可她却并没有直视青玄的勇气,言语之中带着一点息事宁人的哀求:“如今,他已是这副模样,而你得了天佑,安然无事,不如就——”
不等她说完,青玄突然转过身,刻意低低地垂着头,不让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竟然一反常态地伸手便要去拉千色,就连素来清亮的嗓音也被压抑出了微微的沙哑:“师父,我们走吧。”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触到千色之时,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这样的举动,似乎有强迫师父也一同离开之意,顿时觉得不太合宜,便又收回手去,闷闷地抱起散落在地上的布匹,率先走出了那破草棚子。
他并非强作大度,只是如今心里难受得紧,那些无法宣泄的情绪在反复地叫嚣,却不知该如何是好。若真要计较,该要如何计较才合适?难道,骂这付云川一个狗血淋头,再将之狠狠地揍上一顿,就可以弥补他遭信赖之人出卖的失望与绝望了么?的确,那么已经过去了,可是,那些不堪的记忆,毕竟已经清清晰晰地回到了脑中,那么难言的伤害,毕竟真真实实地发生过存在过,并且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有些气馁,只觉自己仿佛就是那专遭人利用的傻瓜,十世之前是这样,今生今世,还是这样,那十世的人世历练,没有一点长进!
“当初设计陷害他人,如今身染恶疾,生不如死,已是报应。”千色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拥抱在一起的付家兄妹,缓缓摇了摇头,一语便道破了谁也不知的秘密,语气甚是轻描淡写,“而你兄妹二人枉顾伦常,偷欢苟合,最终生下一个痴儿,也不过是自酿苦果。”语毕她转身便似乎也打算出去。
“你怎么会知道——”付秋娘顿时错愕了!
她可以确定,这件事,除了她与付云川,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真相,眼前这个红衣女子竟是从何处得知的?
没错,当日付秋娘遭赵富贵□□,只觉生不如死,正在家中打算要自寻短见,不想,付云川竟然挑在此时偷偷回到家中。她半是羞惭半是伤心的抽抽泣泣,将事情的原委全数告知,付云川便就更是内疚,拥着她自责不已,只恨自己没有早一些回来带她远走高飞。
当天夜里,便是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
兄妹二人本打算要带着病重垂危的老爹远走他乡,不料竟是遇上了那男娼馆派来盘查寻觅付云川的人,付云川便只好藏起来,远走他乡的计划也就随之滞后了。尔后,待得那男娼馆派来盘查寻觅之人无功而返之后,他竟然意外地发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些可疑的小疙瘩。去医馆挂诊之后,大夫吃惊不已,仿佛那些小疙瘩是见不得人的物什一般,立刻便拿鸡毛掸子撵他走。
那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竟是患上了那要命的脏病!
老爹病重,如今他又遇上了这恶症,可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付秋娘偏偏在这节骨眼上有了身孕。最后,幸得赵富贵主动上门,自以为是地认了个便宜父亲做,接了付秋娘去赵府,又付了不少银两做聘礼,他们兄妹乱伦之事才被掩盖下来,而他也才算是有了钱慢慢医治那脏病。
只是,又有谁能想得到,他与付秋娘的孩儿,竟然会是一个痴儿?
若说有所谓的报应,那么,或许这一切真的就是报应!
千色并没有回答付秋娘的疑问,只是背对着他们,略略顿了一下脚步,垂敛眸光,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言语,口吻又恢复了之前的冷若冰霜:“你二人好自为之吧。”
出了草棚子,眼略略一扫,便就看到背对着闷声不语的青玄,千色神色平静,低沉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起伏,连最细微的情绪,都被如数冰封:“青玄,走吧。”虽然话是如此,可是,她却没有平日里我行我素率先行径的举动,而是站在原地,如泓潭一般的双眸中有股幽亮的光芒在微微跳动
“师父。”青玄低低地叫了一声,抬起头去看她,只觉得秋意甚浓的暮色中,四周静寂,随着颤抖的呼吸,不知何故,千色那原本清晰的脸在他眼中,竟然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许久之后,他才算是压抑住内心翻涌的情绪:“您为何要封印了我这一段记忆?”
从小到大,有太多不堪的回忆,所以,一直以来,他都会不自觉地忘记或者是淡化痛苦的经历。至于想不起当日是如何遇见师父的,这似乎于他,也并没有定要绞尽脑汁去弄清一切的必要,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你当时即便是昏迷,也咬牙切齿,满脸凄厉之色,怨愤与戾气甚重。这于你修养将息,并没有半分好处。”千色平静地回应着,并不告诉他,正是因着他十世之前轻信他人,铸了自己身上的业障,所以,须得一世一世偿赎磨砺,只是避重就轻地点化他:“如今,你已是有明辨是非之力,回过头去再看看这一切,必将会有所悟。”
悟么?
说实话,或许是他觉悟太低,他没有从那所谓的业障中悟出什么来,反倒是牢牢记住了师父为他所做出的一举一动。其实,细细想来,他是否应该感激付云川,若非其出卖陷害,使得他九死一生,他又哪来的机会能够遇上师父,有了这么一系列的幸运?
“竟没想到,师父当日会如此不计前嫌地救青玄。”低而轻缓地答非所问,他低下头,把脸藏在布匹后头,说不出此刻心里究竟是何种滋味。
听到他这么说,千色沉默了好一会儿,黑眸中幽光一闪,眸色愈显幽黯,尔后,她轻轻地笑了,说出的明明是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可是却像是饱含着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示:“我素来不喜欢欠人什么,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什么。”语毕,她转身就走。
青玄愣了愣,一时没有明白她言语中的含义,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立刻抱着布匹本能地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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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凄凄,虽然赵富贵一再扬言那吸食人血肉的鬼怪已经被收服了,可是,赵家的染坊仍旧是在天黑之前便人去楼空,没有任何一个帮佣肯留下来宿夜。
三更时分,一个悄无声息,一举一动小心谨慎的黑影入了染坊,直奔染缸处,费力地移开其中一个染缸,在那染缸下头的泥土里快速地抠刨着什么。好一会儿之后,他刨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衣袖里,便就将泥土恢复原位,将染缸挪回去,又开始移动第二个染缸,继续抠刨的动作。
正当他在抠刨最后的一件物什时,一旁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很明显带着点讪笑:“懂得以法器镇人骸骨与魂魄,你倒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他大惊失色,忙不迭地直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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