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盛夏第二天特意调早了闹钟,她估计了一会儿时间。
然后提前一步收拾好了东西,堵在了家门口。
盛夏低着头拿巴掌大的速记通背了会儿单词,屈着腿靠在门上,百无聊赖的等着乔荏出来。
约莫十来分钟后,对面的门打开来了。
乔荏目不斜视的拎着书包和便当盒出了门,他完全没有看见堵在门口的盛夏,还是盛夏出声叫住了他,乔荏才反应过来。
“……夏夏?”
少年楞了一秒,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指钟才恰恰指向了六点半——这是个平时盛夏绝对不会出门的时间:“你吃了早饭吗?”
盛夏:“……你就想问这个?”
乔荏蹙着眉头看她,他意识到了不妙:“你要和我一起上学吗?”
盛夏睨他一眼:“对呀。”
这一眼大有‘你敢反对我就发火给你看’的架势。
他觉得今天这是不能好了。
乔荏不说话了,他拿钥匙打开了门,然后回头问她:“家里还有粥喝不喝,还有点面包,蜂蜜没了,只剩下半瓶炼乳。”
盛夏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她想生气来着,但是似乎理由并没有那么的充分,导致了气到一半就消散的差不多了。再然后,盛夏将速记通往书包里一塞,她跟着乔荏进门了。
盛夏拉住了他的袖子。
她声音有点儿闷,听起来很不高兴。
“我很丢人吗,你不愿意和我一起走,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她说。
乔荏看她的时候,她正叼着一片面包,还泄愤似的往另外一片面包涂抹着大片大片的炼乳,看他一眼咬一口,再看他一眼又咬一口。
然后慢慢的她就不生气了。
——真可爱,乔荏忍不住想笑。
他在盛夏生气之前清咳了一声。
乔荏收敛了笑意,郑重其事的说:“怎么可能。”
他就是瞧不起自己,都不会瞧不起夏夏的。
乔荏的滤镜早就爆棚了。
“那你这么防着我?!”
听见这话,她的声音略微拔高了一点点儿,却又很快放低了下来,盛夏多少有点闷声闷气、不是很愉快的说:“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这点是真的。
可她可以不在乎,乔荏却不能不在乎。
夏夏对着别人的时候,有点儿端着,也不是刻意,更像是条件反射。
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她都不喜欢展示在别人面前,她给自己划了一条线,自己不出去,别人也进不来——保持着这样的距离,似乎让她更加具有安全感。
但对着他的时候,她就天然的将自己所有真实的情绪展露出来,从来也不尝试着遮挡,因为不知是错觉还是若有其事,她面对他的时候,从来也不会缺乏安全感。
“我错了。”乔荏说。
盛夏觉得自己的竹马没救了。
这个情商他还是孤独终老吧。
她自认为凶恶的瞪了他一眼——
然后一点正面效果都没有起到,反而起了反效果。
乔荏居然在她这样凶恶的目光下还笑了出来!
虽然乔荏笑起来是真的很好看。
眉清目秀,线条深刻。
还夹杂着一点儿少年特有的清爽。
但是盛夏一点欣赏美少年的心思都没有。
她觉得自己的竹马太可恶了,“你不能替我做决定。”
她说:“我一点都不觉得和你扯上关系有什么不好的,如果真的有人因为这样的关系来故意欺负我排挤我,难道我就软弱到任由他欺负了吗?”
再者说,她被欺负了,难道乔荏会放着不管吗?
“可是我不想因为这样的原因……”
乔荏说不出话来。
他实在是找不到更合理的理由。
“那你就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盛夏理所当然的说:“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的关系而被排挤欺负,那你就想办法解决掉这个事情——”
她一点都不觉得这么直截了当,而且毫不留情的戳他的伤疤有什么不好的:“只要你改变了你在学校里的处境,那么这件事就迎刃而解了不是吗?”
乔荏的视线凝固了一瞬间。
“你觉得你连受欢迎都做不到吗?”
盛夏看着他:“我认识的乔荏没有这么差劲。”
为什么你要默许这件事情的发生呢?
为什么你会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得到这样的境遇呢?
她认识的竹马才不是这样的人。
他也许阴戾也许不择手段、阴晴不定翻脸无情,在外人眼里是个危险可怕而又不好相处的人,可是他从来都不会这样的——自我惩罚。
林子琤向来睚眦必报,得罪了他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
乔荏沉默了片刻,他的神情有些黯淡。
“可是夏夏,”他长长的眼睫低低地垂了下去,尽管看着略有些阴沉,可乔荏实际上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们说的都没有错……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盛夏要被他气死了。
她在心里问系统:“我可不可以告诉他?我可不可以给他剧透?……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家伙!我可以打他吗?!”
系统:【剧透是不可以的,后者的话……】
系统沉默了一小会,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理:【……请、请便。】
有这样的青梅。
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然后盛夏就真的上手揍人了。
乔荏抱着头一声不吭的任由她发泄。
盛夏被他这个举动弄得想发脾气也发不出来——
竹马看起来真的又乖又可怜,蜷缩在那里的样子,是盛夏从来都没见过的。
她见过意气风发的林子琤,也见过因为失误懊恼的林子琤,陪伴他从底层一点一点的爬上去,见证了少年的每一个蜕变。
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可怜的竹马。
林子琤再失魂落魄的时候,都是骄傲地,从未有一刻如此自卑。
可蜷缩在那里的乔荏,却看上去那么的可怜。
让她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抱抱他。
盛夏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的意识到。
这个世界的乔荏是乔荏,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林子琤。
可却又都是一样的。
他始终都是她的竹马。
那个爱她胜过于爱自己、千方百计的保护她的人,全世界最好的竹马。
“我不喜欢这样,乔荏。”
盛夏低声说,“将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自我的批判自己,宣判自己的刑期,借以获得良心上的藉慰——我真的不喜欢这样。”
乔荏将头埋得更低了。
他闷声说:“对不起夏夏……”
盛夏多少有点说不下去。
他蜷缩在自己面前,整个头埋进膝盖里,手指关节攥的发白,这么可怜的姿势让盛夏说不出什么狠心的话来——他都已经这样了,盛夏没法儿再伤害他。
“这明明就不是你的过错,为什么你要这样?”
盛夏无法理解,“如果不是你默许了他们的行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欺负你,更不可能至今为止你还在被排挤和冷暴力——你明知道很大一部分只是出于嫉妒,并不是真的是出于道德的立场而在苛责你的错误——这根本站不住脚。”
“夏夏……”
他很小声很小声的叫她的名字。
声音传过来很闷,还带着细微的颤音。
“对不起夏夏。”他说。
盛夏:“你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
“夏夏。”
乔荏终于慢慢地抬起头来,他说:“但我确实有错。”
他简直像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可一字一句却说得很清楚。
乔荏脸色是苍白的。
他甚至连手指都在细微的颤抖。
只有神情是镇定的——这种镇定更类似于提前宣判了自己的死刑的镇定。
“当初的那起医疗事故,不是爸爸的错,他开的药并没有问题。”
乔荏说:“是我……是我贪玩……如果不是我,爸爸开的药根本就不会被人换掉,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样做会造成那么糟糕的后果,所以其实是我的责任……我确实有罪,夏夏。”
“如果是换药的那个人是罪魁祸首,那我就是帮凶,我一样逃不脱罪责。”
盛夏愣住了。
“爸爸之所以不辩解,也是因为做错事的那个人不是他,是我。”
乔荏的情绪糟糕的要命,盛夏丝毫不怀疑下一秒他就会自我厌弃的自杀,他面无表情的、却快接近崩溃的边缘,眼里流露出来的对自己的憎恨简直要让人窒息,“爸爸是为了我偿命的……他承担了所有的骂名,那样不堪的死去了,但应该去死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你冷静一点乔荏。”
盛夏扑过去抱住他,她心疼的要命,乔荏连手指都是冰凉的,她就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试图分享给他一点儿热量,她说:“我们暂时不提这个话题了好不好?你以后有空可以慢慢的告诉我……我们不聊这个了好不好。”
“夏夏……”
乔荏的声音是哑的。
晦涩的要命,像是在沙子里滚过了。
“对不起夏夏。”
他整个人都埋进了膝盖里,乔荏没有流一滴眼泪。
但他的状态却让盛夏更加担心了:“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对不起夏夏。”
夏夏大概会,很讨厌,很讨厌他吧?
毕竟他糟糕的,让自己都忍不住厌恶起了自己。
居然和这么恶心的一个人成为朋友,夏夏现在一定很后悔……
盛夏咬着牙打他,乔荏一下都不敢反抗。
他甚至连护着头都不太敢,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本能。
盛夏真的要被他气死了:“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乔荏,你不应该和我说对不起。”
乔荏一声不吭。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可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都能接受,你明白吗乔荏?”
盛夏强迫他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道:“哪怕你杀人放火,哪怕你十恶不赦,你都是我的竹马——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讨厌你,乔荏。”
她的竹马或许真是系统所说的反派。
或许真的做错了事,或许真的如同小说中那样十恶不赦。
可他就是她的竹马。
他如果真的十恶不赦、真的该下地狱。
那么她愿意陪他一起下,他的罪责,盛夏愿意和他一起承担,一起偿还。
“再信任我一点好不好?”
盛夏伸手捧住了少年的侧脸,他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开来,但却因为是她而硬生生克制住本能。乔荏闭上了眼睛,他无法面对盛夏,越是看着她,就越发觉得自己不堪。
她说:“再相信我一点……你是可以信任我的,我永远都不会讨厌你的乔荏,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乔荏深深的捂住了脸。
他头颅垂了下去。
“对不起夏夏,对不起……”
他似乎除了这句话,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对不起……”
“我是想承担起这份责任的。”
他声音沙哑的说:“可我太怕了……我不敢。等我站出去要解释的时候,爸爸已经把所有责任都承担下来了。我告诉他,我做错了事,我就必须要负担起责任……虽然我很害怕。可是爸爸完全不听我的,他把我关起来了,夏夏。”
盛夏更使劲的抱住了他。
乔荏现在的情绪太不稳定了。
“没关系的乔荏……”盛夏说:“我在听。”
乔荏怔了片刻。
他看着她,张了张口,半天也没能发出声音来。
喉间半天才滚落出来的。
更像是一声含血的泣音。
“他把我关在房间里,无论我怎么敲门都不给我开门。他说马上就没事了,他说让我再乖一点。”
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那些指责和谩骂,都由父亲独自承担了下来。
甚至就连自己的妻子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想和他离婚,她说要把乔荏从他身边带走,她说不希望乔荏有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父亲。
即使被逼到了这样的处境,他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乔荏都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发出声音的。
他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是妈妈找到了我,她给我开了门。”
他当时饿的没有一点知觉了。
只凭借着最后一点力气,才让母亲发现了他被关在这里。
母亲搂住他,慌乱又心疼的问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着急的问母亲。
爸爸呢?有没有看见爸爸?
然后她就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经死了。
因为自己的失责,而偿命了。
可明明……做错事情的是他,不是吗?
小小的乔荏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他快疯了,要被糟糕的命运折磨的溃不成军。
应该被惩罚的那个人,是他。
“我告诉了妈妈事情的真相……她没法接受事实,就自杀了……”
年幼的孩子和那具冷冰冰的尸体待了整整一周。
他致死都无法忘记,那来自于母亲临死前憎恨万分的眼神。
尸体都开始腐烂了,人们才发现。
外婆急匆匆的赶来,将仿佛失落了魂魄、只是具木偶的孩子抱进怀中。
被抱在怀中的那一刻,他才慢慢的苏醒,才逐渐有了神志。
他厌弃的看着自己,无比憎恨着自己。
乔荏想将事情的真相公之于众。
他不能忍受父亲背着那样一个罪名。
——他应该受到惩罚的。
尽管命运给他的惩罚已经足够残酷。
就在他打算开口,做好了被外婆厌恶的准备后,他却发现外婆看上去那么的瘦小虚弱,她摇摇欲坠的反复看着灵堂里灰白的照片,泣不成声的跪在了牌位前。
……他不能这么做。
外婆只有他一个亲人了。
如果他这么做了,那么大概他会像失去母亲一样失去她。
他隐瞒了事情的真相。
然后日日夜夜都梦见母亲自杀时的场景。
这是场漫长的折磨——惩罚他当时的懦弱,没有第一时间出来承担自己的罪责。
然后外婆带走了他,带着乔荏搬家了。
再然后,他就碰到了夏夏。
这是他的罪孽,他大概一生也无法偿还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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