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浅拿到的赠品是一枚小小的胸针,上面写着“避役”两个字, 形制非常漂亮, 渐变的孔雀绿。
他只打量了两眼, 就将这小东西递给郭白雪, “把你的给我。”
郭白雪还记着他上一关的救命之情,几乎毫不犹豫就进行了交换,郭白雪的东西很奇怪,是一卷花花绿绿的胶带纸。
而傅忘生就算拿剩下的,也是个纯粹非洲人,他的赠品是一块指甲盖大的雨花石。
随车的医生没给他们多长时间琢磨深意,赠品刚派送完没多久他就开始催促,“站点到了, 快下车。”
因为是乘客进行修整的站点,来来往往还算热闹, 却远不如赵浅想像中的热闹,约莫等于二线擦边的三线城市早高峰的水平。
困在这里的乘客大部分不见笑脸,一个个紧绷着匆匆忙忙, 偶尔也有结伴的, 但是不多,毕竟站点有一定的无序性, 就算进行了绑定,也有一半的几率会被拆散。
与其有个撞运气才能遇上的朋友,不如自己奋斗提高存活率。
此站体系非常庞大,赵浅的轮椅刚被推上出站的电梯, 刺眼的阳光就洒了进来,他还没来的及适应,傅忘生就从背包里掏出两副墨镜,从背后帮赵浅带上。
“……”赵浅刚从二号口出来,就感觉周围的目光有些挪揄。
他自己是行将就木的黑道头目,而傅忘生则是他培养的继承人。
傅孔雀不仅带上了墨镜,他连帽子和口罩都准备好了,蒙头盖面畏畏缩缩,问就是“我在这里也算是个名人,会引起轰动的。”
赵浅却怀疑他纯粹是造孽太多,怕被围堵群殴。
不管傅忘生此话说得几分真几分假,以他现在这副尊容,亲妈想认都困难,终归是一路无病无灾轻松到了医院。
“……”赵浅看着医院大堂中一地残肢碎块,终于意识到郭白雪连轻伤都够不上,而自己最多算个擦破皮。
随行的医生态度恶劣,扯来两张纸让两位病人自己填,填完也不用挂号,医院一共五个通道,按伤势轻重自己归类。
“傅忘生,”赵浅手里拿着填卡的笔,“下一站帮我攒点钱吧。”
傅忘生闻言,上下打量着赵浅,“怎么,缺钱了?”他指着医院硕大的招牌道,“公费就医,不收费。”
赵浅的眉心自进入这里就没松开过,他道,“我想给这里捐点钱,让他们多雇两个医生护士和保洁。”
这医院的味道实在太难闻了,就连消毒水和酒精都掩盖不下去的血腥,还有脓水和腐尸的臭味,重症通道外散落着一块块方糖大小的人皮,想想这位乘客的遭遇,实在让人很不愉快。
傅忘生笑,“这家医院的准则就是拖不死就往死里拖,捐钱用处不大,你看见上头镶金带银的广播了吗?作为一家医院,他们其实连广播都不开。”
傅忘生话音一落,站点针对他,经年不用的广播忽然“刺啦”一声,“请乘客赵浅走第六条通道,三分钟后将有专家医师接待。”
“……”第五条通道是重伤到五脏六腑都快停摆的人才能走的,至于第六条通道更是闻所未闻,从不开放。
当医院所有人都开始找这位“乘客赵浅”时,他本人头一歪,开始装死。
怂是一方面,还怕麻烦上身。
赵浅装死很有一套,加上一个会配合的傅忘生,顶着一张谁也看不出来的哭丧脸,以及抽上抽下的肩膀,硬是分开围观人群,堂而皇之的把个“擦伤”病患推进了“咽气”病患的通道。
这在现实生活中是会被人肉的!
第六条通道相对僻静,从一楼坐电梯上了五楼,这里像是个独立出来的小型综合医院,大平层中共有两个专家门诊室以及一间手术室,剩下的全是病房。
赵浅刚出电梯,就有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门口等。
这女人三十来岁,生得很漂亮,一米七几的个子,非常典型的东方长相,略瘦削的鹅蛋脸,带着副无框眼镜,只是鼻梁微有些塌算是缺陷,其它地方简直完美。
她开口道,“我姓言,名叫言阙,是这位傅先生的好友。”
“哦?”赵浅并不惊讶,他示意傅忘生往前站一点,“来,介绍一下。”
“……赵浅,你相信我,我跟她只是普通朋友。”傅忘生刚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这是渣男发言,又赶忙往后兜,“那什么,我性取向是什么你还不清楚吗?”
赵浅推着手动轮椅,从傅忘生的脚面子上轧了过去,冷冷道,“凡天下漂亮的,你都要心慈手软撩一撩,做你的性取向可真辛苦。”
傅忘生忽然砸吧出一点味道来,“赵大美人,你有没有意识到你今天特别刻薄?”他总结,“吃醋了?”
赵浅叹了口气,“恬不知耻四个字太适合你。”
“……”言阙感觉自己被忽略了。
按道理来说,赵浅的伤势并不轻,甚至有可能终身残疾,但言阙替他检查后,却发现伤及筋骨的地方已经愈合了,只剩下皮肉看起来狰狞。
作为一个严谨的副主任医师,言阙并不死心,两个小时里让赵浅抽了血,拍了片子,来来回回反复的查,也没把人查出个好歹来。
在此过程中,赵浅也知道了言阙虽然是站点工作人员,同时还兼任乘客,站点看中了她的专业技能,滞留期间她可以在此打工,换取一些下一站的信息。
站点要筛选出这些工作人员并不容易,所以要减少耗损,给出的信息自然也比较关键。
而言阙与傅忘生已经认识三年了,一起喝过酒,一起闹过事,算是铁杆的朋友,但言阙此人因为学医,难免有点不严重的圣母心,所以行事作风跟傅忘生有些不同。
傅忘生是能保则保,但不会拖累自身,要是救了人还被埋怨,他就一巴掌把此人拍回死人堆里,言阙则是既然要做任务,那就以团队的形式做任务,我要是能出去,一定要让大家也出去。
在站点里这种人不怎么受欢迎,但言阙一根筋通到底,死活秉承“不抛弃不放弃。”
“你有没有点职业道德?”傅忘生围着赵浅团团转,在医生护士面前碍手碍脚,“都查了这么久了,你就不能先止血,或者先开个镇痛的药……你看赵浅脸色多苍白。”
言阙把笔往桌子上一拍,“你来你来,我把这身白大褂脱给你,你来看?!”
傅忘生秒怂,“那什么,你继续看,要是觉得不爽你骂我,别把气撒在赵浅身上。”
“……”赵浅刚刚正在神游,闻言方抬起那双淡漠的眸子,心想,“这里头有我什么事”
“他的伤不重,我先局部上麻药,然后缝针就可以了。”言阙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刚站点通知我开六号通道时,我还以为什么了不起的事呢。”
傅忘生的脸色忽然一冷,“所以,不是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开得六号通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这么大权力?”言阙并没有很惊讶,她将手边的资料整理了一下,示意门口的小护士去准备缝针房间和材料。
“站点确实偏爱我,”许久不曾开口的赵浅终于承认了这个现实,“但这种偏爱未免太过奇怪……”
“我听郑凡说,你们之前搞死了所有的站点npc,直接导致站点堕落,现在是个歌舞厅了?”言阙向赵浅虚心请教,“我刚认识傅忘生的时候,他还没神经病到这种程度,你是怎么往里添柴加薪的?”
言阙损傅忘生习惯了,这话下意识说得尖刻,她又缓和了一下,“不是说这样不好,反正我早看出他是个疯子了,遇上你再疯,还能有个伴。”
“我做了什么?”赵浅蹙眉回忆着,他嘴角轻微一抿,“我只是把他坑进了最难的站点,让他不疯不行了。”
“……”怎么,你还自豪上了?
给赵浅缝合伤口的过程异常顺利,甚至没有用上准备好的麻药,旁边的小护士看得龇牙咧嘴,应该刚毕业没多久或者还在上学,没什么血淋淋的经验。
傅忘生和赵浅差不多,虽然不是尼古丁依赖者,但偶尔想起来也抽一抽,医院中禁烟,他只能咬着言阙给的硬糖聊慰寂寞。
同样的,缝完针后,赵浅也得到了一把糖果当成奖励。
赵浅无奈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不需要用这些……”
“那你吃不吃?”言阙又往赵浅掌心抓了一把,后者不得不用双手去接才勉强没有溢出来。
“……吃。”赵浅妥协。
这个站点跟其它要死要活,一年到头没什么晴天的同胞兄弟们不一样,阳光撒得遍地都是,透过医院采光良好的窗户照进来,傅忘生看见向来生疏冷漠的赵浅低头,往嘴里剥了颗糖。
傅忘生一直知道赵浅的模样长得很温柔,桃花眼,眼尾略平,如秋水横剑光,眉形却不够粗,折中了他目光中的锐利,看起来端方君子温润如玉,与他本人的性格完全相悖。
但此时,傅忘生放轻了自己的呼吸声,他心脏短促地停跳了一下——
世间温柔自有万般表象,唯赵浅这种不经意的他最喜欢。
“赵浅,”傅忘生换了一只脚撑地,仍然背靠着门框咬他嘴里的硬糖,“这一站还有很多好地方,你要是觉得可以了,我带你偷溜出去?”
“……咳,”言阙咳嗽一提醒傅忘生,“我警告你,不要怂恿我的病人违背医嘱。”
“我没怂恿啊,”傅忘生手一摊,装作无辜,“赵浅,你不想偷溜出去吗?”
赵浅稍一点头,“想。”
“……罢了,”言阙翻着白眼叹道,“你两绝配,我插不上手,反正作死了我不救。”
说完,言阙指了指角落里的轮椅,“过会儿自己去病房,这层没什么病人,你可以挑个最舒服的床位,躺着等痊愈。”
“对了,”言阙走到门口,忽然从白大褂中也掏出一张地铁金卡,“我得到消息,下一站我跟你们同路。”
按照地铁站的规则,人越多的站点越难,大佬多的站点会更难,言阙能跟傅忘生当上损友,实力不容忽视……他们这儿已经三个大佬了了,下一站别又是什么地狱难度的巨坑。
傅忘生的瞳孔随着阳光的变幻,呈现一边黑一边墨绿的效果,然而这效果只存在了片刻之间,随后角度一转,他两边眼睛又成了相同的灰黑色,深沉稳重似龙潜渊底,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赵浅的目光只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就飞快扫了过去,他看向手里的糖纸,并缓缓将其折叠成了肥胖的纸鹤。
他们两个独处时,通常打破沉默的都是傅忘生,他总有说不完的骚话,但此刻傅忘生莫名沉默下来,赵浅就想找个话题,驱散耳朵上突然而至的孤独。
然而器一日不动则锈,赵浅的社交能力也因此低下,两秒之后他就失败并放弃了。
“这糖纸真好玩。”赵浅顶着一本正经生人勿进的表情这么想。
安静的楼层中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郑凡左手打着石膏,一张脸上满是纱布和花花绿绿的创可贴,还没进门先咋呼,“老板还有我亲哥,我听言大姐……哎呦我擦,我错了,我错了……言医生,言大夫行了吧,言大夫说,你们……”
虚掩的门一推开,郑凡风风火火的性子就被浇灭了一大半,他严重怀疑赵浅是属冰桶的。
“你两干嘛呢?”郑凡将脑袋夹在门缝中往里瞧,“搞完一站瞬间进入贤者模式?”
他又道,“不应该啊,老板,以我对你的认识,你持久着呢,别说一站,一天十站没有问题,还是说我赵哥太难搞,让你感到疲累了?”
“……”赵浅幽幽地抬眼对傅忘生道,“这孩子教废了,砍号吧。”
“得嘞。”傅忘生一巴掌拍上郑凡的后脑勺,却不像要砍号,而是鼓励郑凡,“会说你就多说点。”
赵浅决定先忍这一时之气,养精蓄锐等伤好了,再趁其不备,把这两都揍成残废。
故人重逢在这地铁中算是小概率事件,更何况重逢的是两活人,郑凡看着好像只是嘴皮子欠抽,嘀嘀咕咕唠唠叨叨,其实一腔兴奋与激动都隐藏在里面。
说着说着,他就光打雷不下雨地嚎起来,“你们都不知道,我差点就死了!”
边嚎边去寻求安慰,也不管傅忘生和赵浅是怎么个嫌弃的表情,他就左右各搂一个继续嚎,“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孩子哭得真心实意,赵浅道,“鼻涕别往我这边蹭。”
傅忘生更是见色忘义,他将郑凡往旁边拎了拎,“赵浅身上有伤,你旁边哭去。”
“……”郑凡决定暂停,先对这两发出严正声明,“你们有没有良心啊,我都这么惨了!”
“如果我没记错,郑凡进地铁的时间应该比我们晚,他这一站也不太可能短于三天,是怎么比我们先到这里的?”赵浅问,“这地铁还有什么规则?”
“这里的规则太多,智能的、人工的、初始的、后加的,还有各种补丁,一时半会儿交代不完,也容易出现纰漏。”傅忘生将郑凡拖到旁边坐着,自己重新检查赵浅的伤口。
他接着道,“你可以自己去发现,还挺有意思的……至于郑凡为什么先于我们,其实很简单,他走得站点在国内,而且不远,我们的站点在国外,路上花了不少时间。”
当人处于地铁中,时间就变得不可估量,体感上只是打了个十几分钟的盹,放到现实中可能睡了一整天。
“你们进了三天的站点啊?”郑凡盘腿坐在床上缩了缩头,“难吗?等等……之前通知说关停了一站,不会是你们干得吧?”
傅忘生不置可否。
“我他妈!!”郑凡骂着脏话,“傅哥,我的亲老板,你上一站让我算好细节结算率,说再带我过一站……我早知道你要干这缺德事,我就不该听你的。”
指责完傅忘生,郑凡又冲赵浅道,“你说你也是,为啥不拉着点他……算了,您老自己都让人不省心,拉倒吧。”
“……”赵浅看着气哼哼的郑凡,忽然联想到万事喜欢加上个连带责任的站点。
只是郑凡口中,自己该拉着傅忘生,因为郑凡与傅忘生更熟,而站点则觉得傅忘生该阻止自己……为什么?
“想什么呢?”傅忘生的掌心又从赵浅目光中滑了过去,让赵浅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脸上,“难得有这么长的休息时间,说真的,我该带你出去逛逛。”
“有什么可逛的?”赵浅对此处还不是很熟悉,他也没处了解,毕竟人缘太差。
“说来你不信,这一站庞大无比,除了医院这样的基础设施,还有商场、酒店,以及……庙,”傅忘生郑重其事,“听说求姻缘特别灵,你该去看看,说不定今年就有个称心如意的送上门。”
赵浅忽然转头问郑凡,“你老板是不是求过?”
“那可不,每次出站滞留都去求,求了这么多年仍然孤家寡人一个。”郑凡嗤之以鼻。
他的后脑勺不可避免的又被拍了一巴掌。
这群人的行动能力很可怕,说要去看看,当即开溜,言阙就站在医院大门口,他们也全当没看见,气得大御姐将玻璃门锤到“咚咚”作响。
因为滞留站点规模巨大,所以跟现实场景差不多,可以租车也可以打的,而傅忘生偶尔以此为家,所以不出意外的,赵浅又看到了那辆高调越野。
傅忘生所说的庙居然藏在一片山林中,越往深处开赵浅就觉得越熟悉。
这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来来往往的乘客都是求签的,但看架势求得并不是姻缘,庙门不大,有点拒客的意思。
它前面是佛堂,后面是可以住人的院子,环境清幽,竹林环绕,但不接待外人,另外还有个柱子撑起来的饭堂,四面通风,没有墙——
这座庙和赵浅借宿过的地方一模一样。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座庙里也有一个住持,年纪并不大,三十出头,长得端正英俊,阖目念“阿弥陀佛”时,与外面的那位老住持也有六分相似。
“我上次去接你的时候也惊呆了,”傅忘生叹道,“实在太像了,现实里竟然有个一模一样的和尚庙。”
“傅忘生,”赵浅的声音有些缥缈虚无,“我开始怀疑这件事与我牵扯之深,恐怕远超想像了。”
“所以,你怕吗?”傅忘生隐隐笑道。
“怕什么?”赵浅也笑,“除非你也要害我。”
“……”话音刚落,赵浅与傅忘生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前者是言不由衷的本性发作,赵浅不习惯与人亲近,更不习惯相信谁,正思考着怎么把话收回来,傅忘生则是孔雀尾巴迎风开屏,已经翘上了天。
“赵浅,”傅忘生端着飘飘然的心思,却郑重开口,“站点凶险,瞬息万变,我不敢承诺你什么,但有一件事我可以保证……”
傅忘生道,“只要我有半分意识,绝不伤你。”
在旁边围观全程的郑凡心想,“成了,我老大终于顽石开窍,要有姻缘了。”
作者有话要说:又开始忙了,在线自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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