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天气, 积水沿着衍庆宫瓦顶的翘脚飞檐悄然滴落, 在地上打了圈涟漪, 很快流向了砖缝低洼处。
偏殿里早早点亮了鎏金连盏灯, 映照着内壁上细致的菖兰花纹路, 花萼洁白,剔透骨瓷般地泛出莹亮光泽。
檀木半枝莲的太师椅上,陆则琰十指交叉在身前, 头微微上仰, 靠后慵懒地搭在椅背,“雨声,可真恼人啊。”
木锋和嫚雅进来了快有三刻,摄政王就假寐了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句开口说的话。
木锋没话找话, 也不得不胡乱接道:“王爷说的是,淅淅沥沥,跟小女子哭泣似的。”
陆则琰闻言,脸上有异色转瞬即逝,然而头还向后靠着,因此无旁人瞧见。
“说罢, 与本王相商何事。”
“是, 王爷, 不过。”
木锋瞟了记石头般伫立在陆则琰身侧的若枫,觉得他的红衣曳撒颇是晃眼,“不过, 王爷要不要屏退闲杂人等,我说的是机要事。”
若枫淡淡地扫过他,姿态半分未变。
陆则琰勾唇笑了笑,笑声低沉,“木锋,不要惹他,惹急了若是杀了你,本王可不会替你报仇。”
木锋悻悻地,晓得陆则琰器重此人,好好说不是,犯不着这么吓他,不管如何他也是堂堂土司王子,竟然比不过陆则琰的一个奴才。
木锋掩去神色不悦,继续笑道:“既然王爷信他,那我也就当自己人。”
他和嫚雅对视了一眼,调整好语气,缓缓开口:“王爷,鄂西有大世子的消息。”
陆则琰倏地睁眸,从宝座上坐直身姿,冷声道:“你说什么,谁的消息。”
与此同时,若枫闪身飞快地站到木锋身后,绣春刀已然脱鞘,架在他的脖子上,脆弱鼓起的青筋的和锐利刀刃紧紧贴合,擦出一抹血丝。
嫚雅吓得话都说不出来,跳跑着躲开,站在了殿内大柱后,探出半副身子偷看。
木锋反而淡定许多,百兽祭匈奴使臣被杀一事,他很清楚陆则琰对他那个哥哥有多看重,不寻常的反应,反而是最寻常的。
木锋并不畏惧地对上陆则琰的目光,“王爷的哥哥,镇北王府大世子的消息。”
陆则琰凤眸凌厉,盯着他的当口,座椅扶柄差点被捏碎。
两人无声地对峙,陆则琰气势强横霸道,木锋数次就要招架不住后退,但他父王曾叮嘱再三,凭着摄政王对此人的在意程度,至少在他说清楚之前,他绝对无性命之虞。这个念头强撑着他扬起下颚,不往后退分毫。
终于。
“说。”
若枫收回刀,一阵风似的站回了陆则琰身侧,又成了那座没有表情的石雕。
木锋心下松了口气,是的,他赢了,和摄政王谈判,不输就是赢。
“王爷,大世子好好地活着,在鄂西的一个小村落里,至于他遭逢的事,父王还在查,有消息定然会传信过来。”说的模棱两可,显然还有后话。
“王爷,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鄂西山多水多,卓将军驻扎这么多年都摸不透,若是王爷贸然来寻人,恐怕反而会伤了大世子。”
陆则琰冷笑一声,“所以,你要威胁本王做甚么事。”
“王爷言重了。”
木锋朝着嫚雅招手,将人带至身边,“我们感念王爷对鄂西这些年的护翼,只想着送礼,怎么还会有多余的心思。”
“嫚雅虽只是我继妹,但鄂西族人不重世俗礼法,待她也称呼一句嫚雅公主,若是王爷收下她伺候,便是与我族结了你们中原常说的秦晋之好。”
嫚雅今日宫门口先被吓了次,方才又紧接着看到了刀光,现下安份地不得了,就只敢跟着木锋说的话,点头表心意。
陆则琰眼底酝起笑意,“本王还以为,你要卓岚山的兵力。”
“木锋岂敢,父王素来想与王爷多些联络,嫚雅是他最喜欢的女儿,送给王爷自是无上光荣。”
陆则琰撩起眼皮,多看了几眼嫚雅,“这么说,本王还赚了。”
木锋笑道:“王爷可是看得上嫚雅?”
陆则琰没有搭话,反问道:“陆攸珩是不是残了。”
木锋没想到他话锋突兀一转,又绕到了大世子身上,下意识地回道:“是。”
说完他才想起来自己不该那么早说,但提都提了,也没继续遮掩的必要,“一双腿筋骨齐断,以后都无可能站起来。”
...
木锋带人离开后,陆则琰方才还急切的神情忽然不复存在,懒懒地坐回了长榻。
若枫迎上前,“王爷,木锋待你不敬,属下可杀了他。”
陆则琰嘴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弧度,哪里还有方才的紧张感,“无碍,自以为是的蠢货。”
“若枟昨夜于不岁山取道西行,他传回的消息,你盯着点。”
“王爷放心。”
陆则琰极其少见地捻起瓷盘上摆放的一块白色芙蓉糕,看了半响又扔在了几上,“放过去了么。”
“是,宫里的人昨夜收到了王爷的信,回宫前将东西放进了监栏院。”
***
阴天蔽日,加之秋日入夜早,才至哺时,已然似苍茫暮色。
苏果坐在砖地上,憋了一路的酸楚委屈宣泄了小半日,总算觉得心口不那么堵了。
她从膝盖上抬头,双眼哭得红肿,眼睛比以往瘦了一圈,眼皮却凸凸的肿成了两倍宽,丑乎乎的。
将冰凉的手覆在脸上横竖揉了揉,苏果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土,走到北华门门口时,被守门侍卫拦了下来。
守门侍卫是个愣头青,直剌剌道:“你是哪个宫的?怎么这时才回来,有牌没有。”
苏果这才想起来宫城都有门禁,她只顾自己情绪,没有随着大流在宫门开的时候进去,现在怎么办,她又没有出去的令牌。
“我是尚膳监的公公,百兽祭跟着回来的,方才,方才就没来得及....”
“百兽祭的公公们早一个多时辰前都进去了,你呆门口做甚。”
“...”
苏果正为难着,这时有人匆匆跑来,与那侍卫耳语了几句,侍卫皱着的眉立刻散开,“哦,原来是方总管的人,既然如此,这次就放你进来罢了。”
“谢谢。”
奇怪,她方才就说了是尚膳监的人,也没见他愿意放啊。
另一头,李荃回到监栏院,赶紧扶着陈安洛上了床,替他脱了外袍,掖好被子,就在一旁守着,顺道等苏果。
一路奔波,安洛前一晚发病,李荃也没睡,虽然心里记挂着两个人,他终归没忍住打了盹儿。
苏果开锁时,李荃就被惊醒了,匆匆奔到门口,看是苏果进来,嘴角不自觉扬了扬,“回来啦。”
“嗯。”苏果四下看了看,“怎么就你们,监栏院里好像没几个人。”
李荃看到她红肿的双眼,只佯装看不见,解释道:“这都半年啦,监栏院里能找着门路的大都跟了干爹贵人,换到别的住处,不剩几个小火者了。”
“哦...安洛回来之后有醒过么?”
“没呢,昏昏沉沉的老是睡。”
李荃回头看向陈安洛,看来是他想岔了,安洛怎么会是装的,身子那么虚,把他扛上床连一点知觉都没有。
“果子,这儿有我,你回配室睡一会儿去吧。”
苏果低头捏了捏指甲,闷声道:“还能回去么。”
配室也是大人赏赐给她的,大人现在都与她划清了界限,她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继续用大人给她安排的物件。
李荃绕过陈安洛,走近苏果,压低声道:“苏果,你若是对摄政王的心思当真断了,住回监栏院,我也挺高兴。”
“但你若是不舍得,那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王爷不是小气的人,说出口的赏赐,你硬要还回去,怕是最后一点儿牵绊都没了。”
苏果听到一半,脸噗嗤稍红,“李荃,你也知道我喜欢...”
李荃见她终于不是车上那阵失落落魄呆滞的模样,放下了心,同时也觉得好笑,“果子,傻瓜都能瞧出来。”
“...”
“反正,你别亏着自己就好。”
李荃呆宫里的年限比他们二人稍久,不是没看过太监生情,但要么对食,要么是在宫外寻的人,像安洛对苏果,苏果对摄政王这样的,他是真没见过。
“对了,你身上淋了雨湿漉漉的,去拿些干布擦擦。”
“嗯,在哪儿啊?”
“就在安洛常放衣裳的那块木架子上。”
苏果顺着李荃指的方向寻过去,果然上面有一叠干布,整洁白净,豆腐块似的叠在上头。
她垫脚拿下来,‘嘭’——的一声清脆,有东西落在地上。
这是什么。
苏果弯腰拾起,搁在手心,赫然可见一块白玉。
玉色晶莹细腻,小猫崽的模样栩栩如生,安安静静趴在她的手心,正是大人送她的白玉。
她在幽霞宫丢失的羊脂玉,怎么会在安洛那儿,最初安洛没来找过她,后来幽霞宫被封了,连她都是凭着王爷的身份才能进去寻的...
李荃看苏果的背影一动不动,狐疑得唤道:“果子?你还没找到布?”
“果儿,你还在啊。”
陈安洛堪堪睡醒,一眼就只看到了苏果,他虽然身子难受,但心情极好。
“安洛。”
陈安洛在榻上努力侧转过身,对着苏果的朝向,温声道:“嗯?”
苏果回过头,眉头紧蹙,递出手心。
“这块玉你是哪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11 19:15:59~2020-04-12 18:3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香竹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9345300 5瓶;anhua、摩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