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 122 章

    沈御握紧袖子下的拳头, 稚嫩的指骨捏到森森发白,却只能将痛楚咽下,否则兄长做的一切全白费了。他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他娘的,这怪胎的嘴还真是硬!赶紧杀了吧, 我们去别处找!”领头的魔修甚是不耐烦地道,提起手中妖刀, 抵在了沈逐云的脖间。

    随后, 沈御用余光瞄到兄长的头颅被生生卸下,像是被当成战利品一样拎在魔修手中。

    他的情绪即将失控,如果现在的他能像秦大哥那样强,如果他的修为够,该死的人就是这批魔修!

    望月仙境中,不论仙门还是普通百姓, 都对尸身的完整程度有着极深的执念,哪怕是一个罪无可恕的人, 其死后都需要保全一个完整的尸身。而灵藤一族身为望月土生土养的古老神秘种族,自然也对尸身以及尸身的完整度有强烈的执念。如果尸身不完整, 对死去的人, 以及活着的家人都是莫大的羞辱。

    而如今,兄长的头颅竟然被生生卸下,被当成玩物一样处理……

    沈御开始抽噎, 一边走,一边止不住地抽噎。同藤兄弟连心,如今兄长的身体被毁坏, 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被撕裂,哪里都疼得厉害。

    “喂,那个小娃娃不会就是这怪胎的弟弟吧。”早先注意到沈御的魔修提醒领头道。

    领头毁掉了沈御的尸身,还没来得及毁掉头颅,注意力就被下属的话吸引过去。的确,大晚上一个孩子在这里单独走动,即便这里是育灵书院,也委实奇怪。

    于是,领头扔下了头颅,朝沈御走了过去。

    沈御怕极了,紧捏着的拳头已被自己的指甲抠出了血,可还是不敢表现出一点情绪崩溃后的模样。

    魔修与他的身位愈发靠近。

    就在魔修准备晃动手中的缚藤链,想把这小娃娃卷过来之时,小娃娃却往前跑了。

    沈御会往前跑,只因看到了一个白衣女子。

    这女子面容姣好,额心点着一颗殷红的朱砂,一头乌发利落盘起。她头顶着一座金色莲花发冠,两额角处落下两个乌发盘成的发圈,随着无声的步履时不时地微微晃动。

    晚风吹起了她轻盈胜雪的衣衫,露出了她腰间的仙门掌门信物。

    这女子正是来此督教的华音阁阁主,杨婉容。

    杨婉容将手中拂尘轻甩于自己的臂弯处,由着跑来的男童扑倒自己怀中。

    “师父——”沈御朝于他而言甚是陌生的女子哭诉道,“徒儿再也不乱跑了,徒儿知错了,求你不要罚我好不好。”

    杨婉容略作惊愕,然而看到前方蓝花楹树下的脑袋之后,亦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本想出来将正受摧残的男子从魔域修士手中救下,可还是晚了一步。

    沈御哭得越来越凶,就怕这位掌门将他甩到一旁,所以他拼命的求着:“树边的人好可怕……师父,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晚上还跑到别处,求求你将我带回去吧。”

    杨婉容抬眼瞥了正走来的魔域修士,抬手揉了揉沈御的脑袋,低声道:“好,跟师父回去。”

    沈御紧抿双唇,一双浅淡的眸中眼泪止不住地掉,将刚才亲眼见着兄长被毒打,被卸下头颅时所受的惊吓、屈辱,以及心中的痛楚全部化为泪水嚎哭出来。

    魔修逐步靠近,问道:“这小娃娃真是你徒弟?”

    杨婉容稍稍勾起唇角,优雅又静敛地笑了笑:“是。”

    “你华音阁不是尼姑庵,从不收男弟子的吗?今日告诉我这孩子是你徒弟?华音阁这是要变天了?”魔修领头问。

    “华音阁从几日前开始就没有只收女弟子这条规矩了。”杨婉容轻轻拍打着沈御的背脊,像是在安抚着,“身为华音阁阁主,我可随时更改规则。”

    “这小娃娃我们要了!”

    杨婉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他是我徒弟。”

    “那也由不得你。”

    杨婉容微微扬起头,面上微敛的笑意不见了。“没有我华音阁,只怕你家少主回不了魔域,被望月君一道处死。梵藏音都要卖我几分薄面,今日你敢动我?”

    魔修头领愣了一下。

    边上下属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头领,低声说:“要不算了吧……她是已逝君后的长师姐,要不……”

    魔君对君后爱得深沉,魔域中谁人布置?而君后又最注重师门礼节,魔修领头觉得自己确实得罪不起现在的这女人。他扫了各个拘谨的下属一眼,一挥手,带着众人暂时离开了北环山。

    眼见人已走干净,沈御毕恭毕敬地对杨阁主鞠了个躬,随后立时跑到蓝花楹树下,大喊着兄长,险些哭晕在树旁。

    杨婉容轻声走过去,抬手拍了拍,但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抚。至亲被杀害于眼前的经历,她毕竟没感同身受过。

    就在沈御即将喘不上气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头颅的沈逐云缓缓叫了一声:“阿御……”灵藤一族的身体,只要体内的种子还没毁坏,就可存活一段时间,而沈逐云的种子正好生于耳后,所以他尚且留着一口气。

    沈御被吓了一跳,但立时低下身去道:“兄长,对不起,我根本保护不了你……”

    沈逐云困难地责备道:“你为什么要回来……如果你也死了,该。怎么办……”

    沈御抽泣不止。

    沈逐云抬起眯缝的眼睛,看向沈御边上处变不惊的白衣女子,虚弱地道:“多谢仙子相助……若无仙子在,幼弟怕是也要没了。”

    杨婉容知道他定然是有心愿未了,便道:“你可有事情想交代?”

    沈逐云道:“仙子知我。幼弟、幼弟虽然生性顽劣,但是生得聪明,修炼天赋也极好,我们的族人已经被魔域灭了,他以后就没了依靠,可否请求仙子……收他为徒。”

    杨婉容来育灵书院,就是来带本届结业的学子走的。不过现在的华音阁实力尚低,本届的精英学子决计轮不到她们头上。但是这个才刚入学,一切都还是白纸孩子的孩子,她是可以带走的。就她而言,这孩子确实根骨极佳,脑袋也活络。“我可以收他为徒,只要他愿意跟我回华音阁。”

    沈逐云欣慰地笑了笑,对沈御道:“还不快快拜见师父,趁着兄长还有一口气在……”

    沈御立时转了个跪拜的方向,对师父磕了三个响头,随后继续红着眼看向已经奄奄一息的兄长。

    沈逐云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道:“仙子,我还有一事相求。”早在沈御刚刚落地之时,他就找同族人算过命,但是那个算命先生说若他弟弟命中遇不到贵人,就活不过三十出头。当时他还觉得先生是在危言耸听,但直到先生的另一个预言实现,那就是他会在沈御六岁这一年与之分离。所以现在,沈逐云真的怕了,就怕另一个预言也会一语成谶。“父母已逝,长兄如父,阿御命中还有一劫,如果遇不到贵人,怕是活不长久……”

    杨婉容道:“你且说。”

    “但是那先生说,如果为幼弟改名,或许就能化解这一劫难。所以我想给弟弟换个名,从此不再叫沈御,而是叫沈寿,待他到了立冠之年,便赐字延年……只希望他可以逢凶化吉,福寿绵长。”

    “兄长……”沈寿抽泣不止。

    杨婉容点了点头,想将这位小兄弟的头颅找个地方好生埋葬。

    沈逐云脑袋中的灵藤种也撑到了最后一刻,即将离开这一副活了二十多年的身躯。他也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了,最后一刻安抚弟弟:“寿寿乖,以后一定要听仙子的话。还有,照、照顾好小允,以后,他、就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种子终于离开身子,钻入了头颅之下的土壤中,急急寻求一棵可以寄生的植株。沈逐云也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头颅彻底化成了一片粉末,随风飘远。

    “兄长!”孩童稚嫩的叫声在整片北环山荡开。

    杨婉容地下头,为这个因望月君而受牵连的年轻人默哀。

    沈寿瘫坐在地上哭了好久,终于记起了兄长临走前交代的。他拉着师父的手急急赶往放置秦允的小树。但是,绑在树上的秦允早已没了踪影,不知被灵兽吞了,还是被其他人带走了。

    脑中的画面停滞在幼年沈寿因弄丢了秦允,对着小树哭泣的画面。

    尹陆离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眼旁全是泪。他觉得自己的心好难受,记忆中的画面看得他揪心,揪心的不止是沈延年的经历,还有沈逐云的。

    不过身体的不适感也很快将他从痛苦的记忆中拉了出来。虽然依旧难受,但他的身子不像方才那般虚弱了。他侧头看去,发现自己的芍药藤还是和沈延年的海棠藤缠在一起,而沈延年的身下也铺开了一大片黑色藤蔓。

    “陆离。”沈逐云轻轻唤了一声,“看样子你终于适应过来了,你的种子知道你舍不得阿御,所以在思想尚未与你联通的情况下私自做了主,将通过你身体吸纳的游离灵气灌输给了阿御。”

    看到大师叔芽尖的第一眼,他心中五味杂陈,但是注意力旋即被沈逐云的话带了过去,眼中渐渐出现了光,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两朵如胶似漆,一红一白的花。转而,他再次看向大师叔的芽尖:“我有点糊涂……大师叔能不能再说详细一些?”

    沈逐云晃着芽尖解释道:“直系种因本身具有一定灵力储备,所以他在进入你身体后治好了你的伤。现在,他在你身体你生了根,并感受到你对阿御的心思后觉醒开花了,觉醒后的能力应当与我一样,是治愈。但是他是直系种,能力自然要强于我,所以他把阿御的种子治好了。”

    尹陆离立马起身,却因起身太快,又被眩晕冲的头昏脑胀:“那小师叔,他能活吗?他的种子活了,他的身体能活吗?”他轻轻抚上沈延年的面庞,竟有一种对方皮肤微微回温的错觉。

    沈逐云也不敢断定,就怕说早了,阿御不能复活又让尹陆离产生希望破灭的感觉。但是他也满怀希望,觉得尹陆离就是弟弟命中的贵人。

    就在二人抱着相同的期待等待的时候,“呵——”的一声,沈延年的胸膛突然高高隆起,只因胸腔突然吸入了大量空气。

    隆起之后,又有一股气息从他鼻间呼出。

    “活了!”尹陆离欣喜地大叫一声,“大师叔你快看!小师叔活了!可是为什么不睁眼睛,不是都有呼吸了吗?”

    “别急别急,你越急,你的种子在感受到你的心情后会加快灵力抽取,你的身体会支撑不住。”沈逐云安抚道,“只是时间的问题,阿御总会醒来的。”

    尹陆离立时从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清水,净布,为沈延年擦拭面上的血污。沈延年最喜欢干净,必然不能忍耐身上全是血污。但是清理到一半,他突然看到了也在用芽尖观望自家弟弟的大师叔。

    刚才得知沈延年身死,他对沈逐云乱发泄了一通,但是得知发生在兄弟两人身上的事后,他又后悔不已。大师叔绝对是一个好兄长,就算在死前那一刻,都在为弟弟做打算,然而他却……“大师叔,对不住,我刚才不该冲你颐指气使。”他跪坐着,耷拉着眉宇道。

    沈逐云抬起芽尖,转而将藤蔓拧成一只手的模样,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我知道你只是紧张阿御,所以没事的。只是经历这次事后,我希望你们都可以敞开心扉,珍惜当下,别到了生死离别的时候才为自己没踏出关键一步而感到后悔。”他是最有资格说这番话的。

    随着沈延年的呼吸越来越均匀,金边芍药缓缓地与海棠分开来。

    芍药小心翼翼地挪到了尹陆离身前,就像一个等待夸奖,却因紧张不停玩弄手指的孩子,微微卷曲着两片小小的花瓣。

    而海棠则在一旁“盯着”芍药,凑过来一些,再凑过来一些,待被芍药“发现”了,立时躲到沈延年的衣袖里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偷偷露出一片小花瓣继续盯着看。

    尹陆离觉得这两朵花倒像极了心智未开的孩子,沈延年的海棠和沈延年一个脾性,傲娇又心思脆弱。

    而自己的金边芍药……虽然刚刚相识,尚且不熟,但是他很乐意种子留在他体内,与他和平共处。他奖励似的抚了抚身前的金边芍药花瓣,就当芍药听得懂话似的,道:“谢谢,救命之恩,感激不尽。”

    芍药很高兴,藤蔓花朵上方立刻喷薄出一小簇一小簇的猩红色粉末,乍一看就像在放烟花庆祝似的,就差哔啵作响的音效。

    沈延年神志恢复的那一刻,他便听到尹陆离正自言自语着,应当是在和兄长说话,语气听起来很轻松愉快。

    他缓缓睁开眼睛,首先看到一红一白两朵花正在尹陆离身前来回“打闹”,而尹陆离盘坐在他身边,时不时地调停两朵要开始互扯对方花瓣的花。

    “阿离……”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

    被两朵花逗得忍俊不止的人突然凝住笑意,看向了已经睁开眼睛的沈延年。沈延年的眼睛还是和往常一样疏冷冰凉,一如两人第一次见面,那时沈延年也是这样在虚弱中醒来,似乎那时候开始,他的心就已经被这双眼睛吸引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延年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被捅坏的种子还能愈合?

    “是死了,但是又活了。”尹陆离将功臣,也就是金边芍药推到沈延年身前,介绍道,“从今天开始,我就是灵藤一族的族人了,因为我把直系种埋身体里去了。治好你的就是我的种子,你快夸夸他,谢谢他。”

    沈延年稍作惊讶状,伸出手指轻轻触了尹陆离的金边芍药。

    然而在手指刚触碰到花瓣的时候,芍药猛地一哆嗦,尹陆离也猛地一哆嗦,浑身泛起了一种奇怪的热意。

    “谢谢。”沈延年对正“瑟瑟发抖”的金边芍药致谢道。

    尹陆离压下了莫名的燥热,抬手将手臂挪到他身前,补充道:“我们也要向大师叔说声谢谢。”他先带头,对大师叔致谢。谢谢大师叔,将沈延年护得这么好。

    沈延年伸出手指与兄长的芽尖触了触。与他而言,他对兄长更多的是歉意。“兄长,谢谢。”

    沈逐云的种子晃了晃芽尖,沈延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尹陆离听到了:“好好活着,珍惜当下,就是最好的谢礼。”

    身子刚刚从死亡中拉回来,沈延年多多少少有些麻木感,但是当他想调动经脉调息时,他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的修为全没了。

    仿佛注意到了沈延年的疑惑,尹陆离问:“怎么了?”

    沈延年记起之前做的事了,当时,为了防止异化宿主吸食他的修为,他自废了经脉。所以现在,他已经是一个经脉全废的普通人,再也不是位于首位的斩魔仙士。不过也无碍,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无事……只是经脉废了。”

    尹陆离大惊,问芍药道:“你没能把小师叔的经脉一起修好吗?”

    芍药摇头晃脑一番,显得有些失落。不过突然间,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立时把正在一旁看戏的海棠藤拉了过来,两朵花像是在演示什么似的,各种蹭来蹭去,海棠的花瓣都被蹭掉了一片。于是,海棠立时炸了,马上唤来自己的兄弟藤。

    芍药也不是吃素的,一道叫来自己的藤与对面的海棠藤形成剑拔弩张之势。

    尹陆离:“……”怎么两朵花又吵起来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强制把藤蔓收回体内,免得他们又互扯花瓣。

    沈延年口头上虽说不在意自己修为的得失,可昔日修为一骑绝尘的他现在却成了一个凡夫俗子,心中的打击还是有的。可当初,他不得不做。既然修为是自己废的,他也怪不得别人,也不能自怨自艾,将不好的情绪散播给他人。“宿主呢?离开了吗?”他问。

    尹陆离动了动嘴唇,犹豫一番之后问道:“说来话长……相比解释这桩事,我更有一件事情想搞明白。”

    “什么?”沈延年问。

    “你说你有一个私愿,”尹陆离抬眸静静地对上沈延年寡淡的眸子,但这双眼睛明明看起来如此寡情凉薄,却灼得他难以与之对视。他倏地别开眼睛,后悔自己把花藤收进去了,否则也不至于紧张了都没东西扯一扯,“但是遇到宿主作乱,所以没有机会如愿,是什么?能不能说与我听听?”

    沈延年愣住,一双方才还平如镜湖的眸中,骤然起了惊天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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