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陆离道:“我险些忘了这个。”
沈延年继续道:“不过如果让他知道, 我们就不得不面对接下来的事情。让一个梵无心知道你的身份,已经生出足够多的的事端,若卿玉也知道。”这是沈延年唯一在意的, “他对你的感情早已超越师徒之情,早先他迟迟过不了心动期, 应当就是……”他没再说下去。
尹陆离眸光微动。那时候, 对内忙着实验室中的项目, 对外注意着梵无心的举动以及诸多百姓给予自己的压力,他对卿玉的关注委实比平日少了许多。
他也原以为, 自己穿入楚将离的身子, 在允许的范围内尽力撮合沈延年与卿玉二人, 就能改变书的走向, 让他们二人可以早早联手击败梵无心。可事到如今, 他没想到自己却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祸水”。
可能如果当初对卿玉再严厉几分,在关注几分, 应当不会出现现在这个状况。
“可还是得让他知道……”尹陆离说, “他既然已经当上了首席执剑仙, 必然会有首席执剑仙的担当。为了我这个师父, 他不会公然与你闹不和, 先前哪怕你夺走了尸身, 他也只是继续当自己的执剑仙。”用运筹帷幄,可能更合适一些。
“好。”沈延年道。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因为一时任性,没有搞清楚前因后果,他让沈延年足足寻了半月有余。沈延年虽然已经恢复成常态, 可这十几天是怎么过的,他知道。“我想将这十余天错过的时光补给你。我们就在中立地带住几天,好不好?”
沈延年没回话,却默默地将怀中的人搂紧,御剑的速度瞬间又提升了两倍。
为期十日的蜜月在小空空的白麂牛乳即将喝完之时不得不停止。
这十几日内,尹陆离再次感受到生气的沈延年有多么恐怖。他暗暗发誓,以后不论出了何事,定然要先和沈延年商量,绝对不会再做出让两人一起伤心失意的蠢笨之事。
在回到繁海仙境之前,两人按照原定计划御剑前往瑜泽。
卿玉刚从督仙殿中出来,便看到安容端进房中的果茶。这果茶正是楚将离尚在时经常烹煮给众弟子解渴的甜茶。他每次练剑归来,总能喝上一杯甜丝丝,充满果香的茶水。这果茶不管夏日冰镇,还是冬日热煮,总能给他甜到心里的感觉。
他端起杯盏小品一口,却皱了眉宇。
师父走后,这种果茶多了一丝苦味,不论放多少蜜糖都难以掩盖。他放下杯盏,准备去浴间冲洗身子,当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他总不爱洗澡,但是被师父日日督促后,他从此养成了每日冲洗的习惯。
然而刚刚褪下金纹白底的衣袍,楚怀安敲响了房门:“师兄,有人来访。”
“何人?”卿玉问。
“沈仙长,还有他身边的尹小仙友。”楚怀安说。
卿玉冷冷地瞥了门口,倒不是对楚怀安心生不满,而是觉得来访的两人来得并不是时候。他重新披上衣袍,回道:“将他们先行迎到前殿,我就来。”
走出卧寝经过客厅,他瞥了一眼墙上的画像,随后一抬手,将中间的画作收入了乾坤袋中。
然而,反而还是他先到的大殿,在殿内等了好半晌才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沈延年。
两人也不是刻意拖沓,而是尹陆离身为灵药宗原来的宗主,尚未好好看过如今灵药宗内的景致。本是可以驻足观赏宗内变化的藤杀宴,却在沈延年无意间藤化后不得不提前结束。
“卿玉。”一进入大殿,沈延年便唤道。
听到背后来了人,卿玉负手转过身,问道:“不知沈仙长星夜来此是被何事所困?”
“并非被其他事所扰,而是自你成为执剑仙后我因私事多日不得空,今日特地带着你师父前来向你道贺。”沈延年拉起尹陆离的手往前走了两步。
“师、师父?”卿玉面露惊愕,试图在殿内寻找楚将离的身影,然而看到正在对自己笑的尹陆离之后,他的神情瞬时由惊愕转为疑惑。
“卿玉,很抱歉以前一直未向你说明。”尹陆离道,“我赠你的那些书,你在这十年之中可看完了吗?你以前与我说过你对《国富论》充满了兴趣,还觉得亚当·斯密这人的名字甚是怪异。只可惜我并不深谙此门学识,只将几本相关的书塞给你让你自行看。”
这番话之后,卿玉的眼神由疑惑转为惊恐。这种惊恐,仿佛是看到了自己最害怕的人。伴随着眼部的细微变化,他的唇瓣亦轻轻抽搐一番,“咕嘟”一声咽下口中津液。
这种惊恐的眼神仿佛出自本能,然而非常短暂。
“师父?”惊恐过后,卿玉低低唤了一声,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开始发颤,双目亦渐渐发红,鼻尖泛上一阵酸意。“师父,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尹陆离上前,像对待当年那个尚且青涩的少年一样,轻轻搭住了卿玉的脸。
“真的是你吗?”卿玉的嘴角泛起笑意,也不知道是喜极而泣,还是在用笑意掩饰因内心复杂而欲落不落的泪水。
“是我。”
“这些年,你都去了哪儿?”卿玉的神情即将崩溃,眼眶中的泪水在不住打转,可就是没夺眶而出。
“我睡了好久好久,等醒来的时候时间就过去了八年。”尹陆离抱住身前的人,轻轻拍打着卿玉同样略显瘦削的背脊,“你都长这么高了……还成了祁山的执剑仙。”
“可是那副尸身……”
“那只是一副躯壳,这身体才是真正的我。”尹陆离道。
卿玉乍然抬眼看向沈延年,一双猩红的眼眸中仿佛带了一把剜刀,恨不得把沈延年当场碎尸万段。然而在尹陆离重新看向他的时候,他呜咽一声,忽的笑出了声,随后因喜极而泣,泪水夺眶而出。“师父,我好想你……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整宿整宿地梦到你,希望你可以回来。”他就像重新变回了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可以依靠的师父面前失声大哭。
“我也很想,总是不知不觉间想到我们在楚家大院中的时光。”他拉起卿玉的手,轻车熟路地前往楚家大院。“我知道你一直将我们的院子护得很好。小师叔,我先回去看看,不必担心,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沈延年轻轻颔首。
尹陆离推开尚且亮着灯火的楚家大院的大门。
以卿玉现在的身份,大可以拥有无比宽敞的寝居,可他一直不舍得楚家大院这个充满了年少时期快乐时光的地方,所以一直睡在原来的小卧内。
尹陆离一走进客厅,就看到客厅正前方挂着“自己”和楚煦的画像,自己在右,楚煦在左。“你还一直记着小煦?”
卿玉点头。
尹陆离走进自己的房间,发现这里虽然无人居住,但依旧被打扫得纤尘不染,仿佛一直在等着房间主人归来。敞开的窗口前,那盆被沈延年摔过的薄荷依旧蓬勃生长着,包括薄荷,房内所有的绿植都未变过。“她们不可能活这么长时间。”
卿玉道:“组织培养出来的,所以它们还是原来的它们,始终出自师父之手。”
尹陆离环顾一圈,看向徒弟喃喃道:“真好……我真是教了个好徒弟。”
卿玉与他对视一眼,转而避开目光。
他再问:“最近当上了首席执剑仙还忙得过来吗?我师父,就是郁仙子,她在当首席执剑仙那会儿日日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收了我当徒弟,但教我的时间少之又少,不过只要她有时间教,必然教到点子上,次次可以解开我内心疑惑。”
卿玉回道:“一切都好。各大仙境的事情还是交由各自的执剑仙处理,首席执剑仙只是起统筹协调作用。”
“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让七大仙境慢慢回归太〇平,确实有你的功劳。”尹陆离夸道,“还记得你年少时,看到沈仙长的眼神都是羡慕的,现在你也靠努力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模样。”
带着自己重温年少美好时光的师父,虚假得就像梦一样。卿玉狠狠捏了一把自己,只为证明眼前的一切不是梦。“师父。”他已经将近十年没叫过这个称谓了。
“我在。”尹陆离噙起嘴角,笑得温和。但是笑容持续了没多久,他又想起了什么事,“我听小师叔说……你曾经为了追逐我的尸身,导致腿脚有了隐疾。”
卿玉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脱掉鞋子,我帮你看看。”尹陆离道,“医者不能自医,你虽然学了医术,但始终无法为自己看病,让我帮你看看,如果能治好自然最好。”
“可以吗?”卿玉惶恐地道。
尹陆离拉着他在榻边坐下,等他自行脱下鞋子。
卿玉慢慢拉起裤腿。这双腿比寻常男子更显得细一些,而且因年少时过度奔跑而落下了隐疾,所以脚踝处的骨骼与他人相比是有不同。
尹陆离眼力极准,一下子看清了卿玉的病痛所在,当即用指腹力道适中地捏了那一处位置。“这里是不是会痛?”
卿玉“嘶”的一声,面色狰狞地对着他点了点头。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套针灸用针,道:“我为你针灸试试,你看一套下来之后是否会好一些。”
卿玉向来无法拒绝对自己无微不至,至为温柔的师父,于是他点了点头。
尹陆离小心翼翼地将尺寸不一的细针扎入卿玉的腿间。每扎入一根,卿玉都会一颤身子,针体刺入穴位的时候,还是有些疼痛的。
很快,适当的穴位处被扎满了针。
在针灸进行之时,卿玉的眸中充满了柔光,像极了遇到师父的第一个夜晚,看着师父为自己处理全身伤口时的眼神。“师父,你还会回来吗?这是你的灵药宗。小撕,安容他们同样想着你。”
正在为另一条腿施针的尹陆离突然停滞了动作。他抬起头,回道:“不适合了。”
“为什么?这里是我们的家啊。小煦的牌位在这里,小斯和我都在这里,你亲手收的师弟师妹全部都在,那些曾经在后院劳作的劳工一个都没走。你为什么不肯回来?”
尹陆离犹豫许久,回道:“现在这是你的灵药宗,而且,我有另一个家了。”
卿玉一愣。
“我和沈仙长已经成了双修伴侣。”
卿玉的嘴唇以不经意的方式抽动了一下。
“所以我有了一个新的家,确实不再适合回来了。”
卿玉紧紧抿着嘴唇,眼中满是失意与无奈。“这样……”他笑了笑,这笑更像是在强颜欢笑,“恭喜师父。”
随即,屋内氛围陷入死寂。
时间一到,尹陆离拔出细针,道:“去院子里舞一套剑法试试,看本来会让隐疾复发的几个动作还会不会疼。”
卿玉听他的话照做,走到前院拿着残念舞了一套剑法。
果然,脚上的疼痛不再复发。
但是,师父治好了他腿上的伤,却又往他心口狠狠捅了一刀。离开时的心伤还没好,回来之后又是毫不留情地一刀。
此时,沈延年亦慢慢踱步进了楚家大院,抱着怀中的小空空。
卿玉走上去,红着双眸与沈延年对视一眼,转而看向怀中的婴儿。他没问这婴儿是哪儿来的,而是低低道:“待我师父,好一些。”说话之时,他面上的表情阴沉到可怕。
被背对着的尹陆离当然看不到自家徒弟是何种表情。
但是即便身前站了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沈延年都能做到眼神之中无波无澜。“我会的。”他回道。
忙着给徒弟施针,尹陆离都忘了把在中立地带采买的贺礼取出来。虽然卿玉一再推却,但他还是将一众贺礼留下了。
考虑到小空空的蜜乳告急,他还婉拒了卿玉的好意,不留在灵药宗过夜,走之前还要走了房内那一棵小小的薄荷。
沈延年与尹陆离走后,失魂落魄地卿玉回到楚家大院,再一次看向墙上悬挂着的神农美人画作。“咣当”一声,他气急败坏地抚掉了桌上的杯盏,被瞬间击碎的杯盏一下子划开了他的肌肤。
“连孩子都有了!”他任由鲜血从手间滑落,声嘶力竭地对着美人画像质疑道,“为什么你们会在一起?你先认识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你找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神农美人像在墙上笑着。以往这笑总能给人如沐春风的感觉,但在此时,这个笑却那么的恐怖。这双不会动的眼睛,仿佛看穿了卿玉的一切。
“师父回来了……”卿玉被墙上的美人像盯得浑身作颤,左手亦不自觉地放倒了嘴前,大拇指被作颤的牙关咬着。
师父回来了……
师父,居然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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