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闻言,才放下心来,亲自在前方引路,“大师这边请。”这期间,竟是连眼角的余光都丝毫未曾投放在余定贤身上,让余定贤平和的面色顿时沉了下去,叹了口气,还是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他十分明了自己的妻子对这个孙女儿的期望和疼爱,从小小的一点点大手把手的养大,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而锦绣,小小孩童,已经名声鹊起,有了小才女之称,实在叫人欣慰。自己虽不太注意后宅之事,也对这个初生之际就为余府带来无数好运的孩子颇为喜爱。然而谁料到如今却会发生此等事情,自己却要顾忌着母亲的感受,要为了弟弟而奔走,叫她怎么能够不怨不恨?
如今这孩子更是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有心叫她就此去了,也好过让她活下来丢了余府的脸,却不料慈济大师竟亲自上门来,言道若她去了,余家气运必衰。自己手中的事情正到了关键时刻,本就因为今夜的事情出了些变故,哪里能容得了再生意外。只盼着慈济大师能够妙手回春,将她救回才好。
慈济大师为锦绣把脉诊断了一番,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思虑了半晌,才开口道:“老衲要为小施主施治,各位施主都请回避片刻。”
慈济大师话音一落,余定贤与柳氏都不约而同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慈济大师佛法高深,为人治病之时,通常都不会让人旁观,这一点余定贤和柳氏都清楚,听他如此吩咐就知他有把握,便顺从的退到了正厅里,方一坐下,就有丫鬟递上茶来,平日里温柔娴淑的柳氏,此刻却一改往日的无微不至,眼神只转也不转的盯着厢房的方向。
余定贤叹了口气,挥手让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才开口问道:“烟儿,你可是在怪我?”
柳烟闻言,斜瞟了他一眼,也不作声,只默默的垂下了眼睑。这个男人给了她所有的爱恋和无数的荣耀,甚至他还想给她更大更多的荣耀,可是如今孙女儿奄奄一息的躺在那里,他的心里眼里却依然是不曾停歇过的算计,他的心中,何曾真的有过自己和这一家子的人,怕是只有那老太婆和那恶棍才是他的亲人罢!
柳烟无言的反抗让习惯了她温柔小意的余定贤有些懊恼,心中仅有的一点愧疚也立刻散了去,想到为了能让自己读书科举小小年纪就开始跟着老母下田劳作的弟弟,也许很快就要被抄斩,想到为了弟弟而哀哀哭泣不已的老母,有一瞬间他甚至期望锦绣从不曾出生,也就不会有此大难。可转念一想,锦绣是带着福气出生的,这么些年来,余家多次因为她无意中逃过了劫难,若不是她,如今余家也不一定能有这么高的地位。
也许是弟弟伤害了她,方才有此报应。
这一日之间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让自来算无遗策的余定贤也有些疲惫了,然而他身上背负着的使命,让他不得不继续走下去,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手掌无意的轻抚了一下细须,立起身来靠近柳氏,嘴角含笑,微微的眯起眼睛,强迫她将头转过来看他。“烟儿,你也知晓母亲与二弟为我付出良多,纵然将我所有的一切都给他们,也无法偿还。是以我才会颇为纵容,只没想到他竟会如此荒唐,其实也不是他有意的,醉酒所致,不是他的本意。如今他也入了大理寺,九死无生,母亲自来心疼二弟,你就当是为了我,多体谅体谅吧!”
柳烟一把推开余定贤的手,到了如此境地,他还一心只让自己忍耐,还要自己去体谅那些人,他的心难道是铁石做的吗?柳烟彻底的对这个男人失望了,看着他故作的温柔和为难,只觉得恶心,冷声讽笑道:“三十多年来,我还不够体谅,还不够退让吗?余定贤,若不是为你,我柳烟何曾受这些闲气,你母亲眼里独独一个老二,我不管如何孝敬她,她都看我百般不顺眼,看在她也没怎么折磨我的份上,我忍了。老二成日里在外风流快活,骄奢淫逸,连青楼楚馆的账都欠着让人到家里来收,老二家的贪得无厌,无所不用其极的搜刮钱财,反正那些对我而言是身外之物,我也忍了。如今我唯一的孙女儿还给那畜生糟蹋了,难道他不该死吗?他这样的人,就算千刀万剐了,也无法消我心头之恨。那老虔婆纵容儿子行凶,欺辱嫡亲曾孙女儿,我诅咒她不得好死。”
“啪……”余定贤是个大孝子,他哪里容忍得了柳氏如此诅咒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又耗尽家财供他科举的老母亲,顿时气得一巴掌扇了过去。“你……你竟如此不孝,居然诅咒婆母。”
柳烟嘴角溢血,却丝毫不肯退让,她抬起手背在嘴角一擦,笑出声来:“孝,我倒是想做个孝顺的媳妇,可她何曾给过我机会。你若是能还我一个完好无缺的孙女儿,我就天天跪着伺候她也成,你能吗?你能吗?”说着,泪水忍不住的滴落下来,从她扬起的面上滑过,显得那般的无助和悲凉。
她自来是知晓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的。
看得她眼泪无声的滚滚落下,余定贤坚硬的心顿时柔软下来,这个女人是他心之所系,情之所钟,费尽了心机,使了千方百计才求回来的,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一直温柔体贴,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对婆母也恭敬有加,对荒唐的二房一家也是颇多忍让,丝毫没有侯府千金瞧不起乡下亲戚的傲慢。生儿育女,将整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结交权贵夫人,为自己的大业铺路,着实是一个贤内助。若不是今日二弟触及了她的底线,自矜的她哪里说得出来如此恶毒的话。
“烟儿,委屈你了。”
柳烟“哇”一声大哭出来,一下扑在余定贤怀中,将眼底的恨隐藏的密密实实,不让他发现丝毫。她已嫁入余府三十余年,所有的荣辱兴衰就一概寄予他身上,纵然要报仇,也得守住自己的地位,否则报仇之说根本无从谈起。
余定贤搂着自己自来坚强的妻子,深深的皱起眉头,表情却变幻莫定。
这对号称情深意重的夫妻,各自怀着怎样的心思,对方却完全的不知晓,不得不说,这其实是一种莫大的悲哀。
“阿弥陀佛,檀越不必忧心哭泣,余小施主已无大碍,仔细调养数月,便可恢复如初,老衲使命已了,就此告辞了。”慈济大师面带笑容走出房间,见状便安慰了一句。
柳氏立刻从余定贤怀中退出,拉出腰间的帕子擦去脸上的泪痕,几乎瞬间恢复当家主母的气度,掏出衣袖中早就准备好的红封,快步走上去,“多谢大师相救,这是信女小小心意,还望大师收下,为佛主重塑金身,待孩子康复,信女再领她上门谢过我佛慈悲、大师大恩。”
慈济大师却并不接那红封,往后退了两步,“檀越不必如此,小施主福报深厚,又有奇遇,纵然老衲今夜不至,她亦会安然无恙。”又转向面色不定的余定贤,沉吟了片刻,才双手合什,突兀的道:“此女乃余家命脉之所在,是成是败,都在她一念之间,阿弥陀佛。”语毕,便转身飘然而去。
慈济大师宝相庄严,佛法高深,抬腿行走间竟带起一层光晕萦绕身后,他那仿若预言一般的话语,字字句句猛烈的震彻在余定贤心中,激起了轩然大波,让他呆愣当场,竟是连相送都忘了。
命脉所在?
上天竟是不容我余家至此吗?
锦绣却是被一股未知的力量从空间中拉出,昏昏然的醒过来,脱离了死亡的威胁。可她那残破的身体根本无力支撑,只听得一个陌生的声音说:“生死轮回,本是天道,来来去去,由天由心,大善之人,必有福祉,心存善念,方得善果。”
她心中讽意乍起,生死轮回是自然的规律,可自己却被排斥在外,天地间游荡百年,也没寻着一个容身之地。天地虽广,她一个孤魂野鬼,不能入轮回,又岂会是天降福祉?即便重生而来,老天爷也不忘记还要再折磨她一番,而这折磨更将伴随她一生一世,又哪里是天降福祉?上一世心存善念,善待每一个人,结果如何呢?
若余定贺那畜生心存善念,她就不会承受那种不堪的侮辱;若老太太心存善念,她就不用以那般决绝的方式来报仇雪恨;若老天心存善念,她又岂能重生在最不堪的时刻?
上天既不善待与我,世人既不善待与我,我为何还要心存善念?
这一世,我活,独为我!
只是她却来不及反驳,来不及表明今生定不再若前世一般,一心为善从不生恶念的心迹,就又因为脑后的疼痛和脑子里的眩晕,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是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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