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完,松松拢起发髻,扯过屏风上的内衫搭住身子。
发梢水珠滴落,顺着修长的脖颈往下,隐没在玉骨冰肌中。
甄微心知没有实力的美貌如穿肠毒药,不仅带不来福泽,反而会让她泥足深陷。她手无缚鸡之力,只会些三脚猫功夫,若是光明正大顶着这张脸出去,恐怕早就成了恶人的盘中餐。
多日辗转逃亡,她早已习惯掩面生活,是以刚从浴桶中出来,便主动系好细绳,将面纱戴上。
蘅芜拿出首饰盒,眼睛亮晶晶,热切地说:“姑娘请坐,奴婢为您梳妆。”
她是仙女相,丫鬟命,哪里被人这么伺候过。当即受宠若惊地摆摆手,道:“不用太复杂,把头发挽起就好。”
小宫女满口答应,手却没停下,巧手翩飞,不多时,将她青丝收拾得服服帖帖,梳成百花分肖髻。
“您喜欢哪种簪子?这个可好?”蘅芜拿出一根鸟首滴翠金簪,一会儿,又摇摇头说,“还是这根好看。”又挑了支碧玉青簪。
她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神情纠结,苦恼地说:“虽是好看,却流于庸俗,都配不上姑娘的美貌。”
甄微:“…不如就用我之前那根罢。”
有道理。
蘅芜快步走到浴桶旁,从架子上取了一物,又折返回来。
她把拳头松开,掌心里静悄悄躺了根木簪。颜色暗淡,平平无奇,也并非什么佳木,这种品质,大概几文钱就能买到。
论成色,论价值,远不如首饰盒里的东西。
但蘅芜越看越欢喜,越看越敬畏。
“大繁似简,姑娘品味绝佳,奴婢受教了。”她惭愧万分,想不通自己为何如此肤浅,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参不透。
水姑娘这般天仙容颜,还需要凡物衬托吗?珠玉宝石,俗不可耐。
瞧瞧这根木簪,多么朴实,却有着夺人心魄的美丽。
甄微完全不知道她脑补了这么多东西,她接过簪子,自行插入发间,准备起身。
“等等!”
蘅芜一惊一乍,迅速按住她的肩膀,把她吓得不轻。
“怎的了?”以为发生什么大事,甄微弱弱问道。
“您还未着妆呢。”尽职尽责的小宫女已经成为她的死忠粉,不允许女神有丝毫纰漏。
啊?
来到这个世界后,甄微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喊她化妆。
她摸摸鼻尖,心想大家都是颜狗,既然小妹妹喜欢就让她打扮吧。谁小时候没玩儿过换装小游戏呢?
女孩子都爱这些,她懂的。
蘅芜伸手托住她下巴,把脸凑近,仔仔细细打量。
她眼睛清亮,一闪不闪地盯着甄微,看了许久,垂头丧气道:“您太完美了,根本不需要上妆。”
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怎一个美字了得?
她肌肤通透,甚至比妆粉还白,又生得康健,脸颊嫣然,天生就是绝世姿容,全无妆品用武之地。
小宫女只有作罢,另一方面又暗暗高兴,觉着自己伺候的人果然非比寻常。
在甄微的强烈要求下,蘅芜勉强舍弃了事先准备的华服,挑了件最简单的款式出来。
她看着身上的碧色衣裙,好奇问道:“焰国很喜欢这类颜色吗?”
烟青、浅碧、月白,这三种颜色出现频率很高。晋简的龙袍全是烟青色,最开始她很不习惯,因为在甄微的印象中,皇帝应该是穿明黄色的。
宫女一边为她系上腰带,一边解释:“吾国少雨,宫殿、服饰皆考雨制。皇上着烟青龙袍,绣白龙布雨图。奴婢穿碧水青衫。这都含着祈雨的意思。”
蘅芜精挑细选,把一对玉珠耳铛穿过她耳垂小孔,甜甜笑着:“不止是焰国有此举动,沼之国缺乏阳光日照,所以举国都喜绯色。您好像是那边的人吧?应该很清楚这点。”
甄微忽然明白过来:“难怪祁不唐总穿红衣…”
她还以为是他骚包。
这些细节原书中都没提到过…她指尖无意识地敲了敲桌子,暗忖:看来以后不能过于依赖剧情。
这是一个真实存在,有血有肉的世界。每分每秒,瞬息万变。全书总共几十万字,大多围绕男女主进行,怎么可能面面俱到,把一切写清楚?
如果她再不脱离角色固有印象,那么这场生死赌局,绝不可能获胜。
带着这点儿沉重的心思,甄微简单喝了几口粥便前往雨神殿寻找晋简。
还没走到门口,遥遥一望,白衫入眼。
如那日初见,雪衣,墨发,长剑,丝毫未变。
她恍惚片刻,晋简已从身侧掠过。看不见影子,只觉得,耳边微风吹拂,带过他的一缕味道。
“去哪儿?”甄微急急问他。
一个包袱从天空划过,准确无误地落到她手里。
“出宫。”
他如是说道。
*
素衣女子一手撑着树干,佝偻柳腰,吐了个昏天黑地。
赶了整天的路,其实胃里早就空空如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但她恶心至极,忍不住阵阵干呕。
晋简站在不远处给马喂水,气定神闲,与她虚脱之相形成鲜明对比。
甄微用手帕使劲擦了擦嘴,感到十分郁闷。但她不敢明目张胆抱怨,憋着口气走过去,换上副娇柔可爱的表情,道:“大侠,需要我来喂马吗?”
马儿好像能听懂她的话,打个响鼻,硕大的眼睛往这边一转,鼻孔朝天,然后不屑地转回去。
“…好有性格。。”
男人摸摸它的头,帮马梳理毛发:“团团不喜欢你。”
他疑惑撇头,道:“它很少表现出对人的敌意,为何独独讨厌你?”
你问我,我还想知道呢!
臭屁马刚刚发了疯似的狂奔,颠上颠下,差点没把她人给弄晕。
甄微不解,她到底哪里得罪这位马大爷了?
等等,团团?!
该不会…
她眯了眯眼,故作不经意地说:“团团一身雪白,好英俊呐,肯定很惹人喜欢。”
晋简听了默默摇头,道:“它是母的,不能用英俊。”
应该是漂亮才对。
“哦,原来是团团妹妹,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甄微笑眯眯地说。
背后,枯木逢春,青蔓抽藤。
一丛嫩黄野花悄然绽开,生命的颜色爬满山野。
她俯身摘下一朵小花,送到白马耳边,凑近,用气声说:“大侠很可爱哦。”
“嘶!”
团团气急,马蹄前扬,上来就想给她一蹄子。
甄微吓得花容失色,惊叫一声,躲到晋简身后。
她手指收拢,因害怕而稍稍用力,骨节分明。男人的衣裳被无意识地抓紧,听她柔声道:“不怪团团,它许是不喜欢这花儿,全因小女子自作主张。”
兀自品品,很好,又娇又媚,婊度满分。
气死你,臭屁马!
晋简却不吃这套,反手将甄微拎起送上马,扬眉看她:“它是马,你是人,与它置气…”
想了想,觉得这个词再合适不过:“幼稚。”
甄微不服气,小声说:“忘了你能听到。”
习武之人就是烦,在他们面前隐私都没了,亏她还特意使用气声。
“还有一会儿,再忍忍。”
对于姑娘家闹脾气,晋简没有应付的方法,也懒得应付。他跟着上马,勒起缰绳,策马前进。
这次倒是挺稳的,甄微咋舌。
团团虽然善妒、任性,但能力的确超群。它平稳奔跑都能达到极其恐怖的速度,只用一日半,就抵达了目的地。
小镇门口支两根破木头,上面搭着块牌匾,歪歪扭扭写上‘井盐镇’三个字。
说实在的,比较简陋,甚至可以说穷酸。而且这个地方,比她路过的大部分城镇都要干旱。
自打修习《引生诀》以来,甄微就觉得自己对很多自然要素产生了亲密感。空气中的水分,阳光的温度,亦或是土壤的肥力,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小东西,全部都依赖着她。
她一踏入这片土地就清楚的意识到,它现在极度缺水。
土地在叫嚣,植物在哀嚎。
也许再过不久,它就将生机尽失,沦为一座死镇。
晋简把马拴在镇门口的大树底下,率先往里走去。她紧随其后,保持着和他三步的距离。
镇上商铺不多,行人也少,看上去十分萧条。
“这里是焰国最大的产盐地。”
他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甄微以为自己听错,不敢置信道:“你说的是井盐镇?”
盐是生活必需品,利润极高。倘若这个镇子能产出大量的盐,不说成为全国最富庶的地方,最起码也是衣食不愁,繁华富贵。
可她真的无法将繁荣与眼前之景挂钩。
“井盐镇镇民皆以制盐为生,他们为了取盐、晒盐,举族搬迁至此处。这里向来少雨,日照充足。高产量制盐的代价,就是鲜有雨露恩泽。无法耕种,近日,连井水都快干涸。”
若不是严重至此,他也不用立即启程,带甄微过来。
“方才从山路下来,我观此处四周高中间低,是盆地地形。水汽被高山阻挡,所以难有降水。”她沉吟一会儿,心知事态严重,刻不容缓,主动提出为他们召雨。
绕着小镇走了一圈,路上许多人家大门紧闭。后山平坦,中间有一口井,探头去看,极深,望不见底。
她由衷赞叹:“以古人之技艺居然能凿出这么深的井,实在超乎想象。”
晋简说:“过往全凭人力,井口大而浅。百年前,井盐镇发明冲击式顿钻凿井法,可凿十丈深,盐泉自上。”
甄微捧着脸,踮起脚,用星星眼看他:“大侠好棒,连这个都知道。”
女配保命法则:不遗余力,抓住一切机会吹金主的彩虹屁。
对于她这种随时随地、不分场合的恭维,晋简退避三舍,并表示严厉谴责。
他面无表情,像尊没有烟火气息的玉像,淡淡道:“怎么样,这个范围可以吗?”
女子蹙眉,说:“不行。根据从前的经历,我能影响的范围很小,只有以己为圆心的半里左右。要想雨泽整座城镇,应该要四处走动七八趟才行。”
而且随着她眼泪的消失,雨也会很快停止。
像这种程度的旱情,恐怕需要延长降雨的时间,否则浅尝辄止,于事无补。
这个道理晋简也是懂的。
“需要洋葱吗?”这是他唯一能想到帮助催泪的物品。
甄微嘴角抽抽,道:“你确定附近有卖这个的地方?”
井盐镇周边的草都快枯完了,更别说农作物。上哪儿去找洋葱?
“诶,现在已经有洋葱了吗。”她记得古代好像直到18世纪才引入了这种作物,不过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与她所知道的截然不同,显然独立于已知体系之外,倒也不能用常规思维来想象。
“几百年前就有了。”
他回得敷衍,心思并不在上面。
“这么担心啊?”她小心翼翼问道。
晋简不管遇到什么事,都是那副冷静的模样。他眼底的清冷仿佛千年不化之积雪,让人看了不禁生出难以启齿的欲.望,想将他拉入红尘,看他动情,毁一身骄矜。
甄微舔舔嘴唇,觉得喉咙阵阵干涩。
“你不爱哭,要想办法。”他的眼睛是纯粹的黑,不染半点杂质。
那种极致之美,险些让甄微破功。
她别过头,移开眼神,嚅嚅道:“我随口说的,你还记得呢。”
他往前走两步,仔细观察周围,不忘回答她:“我过目不忘,一本典籍半日便可倒背如流,你想听吗?”
一口老血堵在胸口!
“不想!”
听个鬼,狗东西,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比如:只要是你说的,我就记得。
再比如:有关于你的事,我都不想忘记。
得,您是大神,哪里会有闲情逸致来泡我。
甄微酸溜溜地说:“别看了,想哭的话又不是只有洋葱一种办法。”
他立即看过来,眼里带着一抹沉默的求知欲。
“大侠,你听说过话本吗?”她眨眨眼,语气神秘。
*
常年干旱,树的叶子已渐渐稀疏。
万千光线透过层层厚叶,落在女子脸上。半边光影,处处斑驳。
她琥珀般的眼眸在阳光底下,偶尔烁着娇艳的金芒。
泪水包满眼眶,甄微一个哽咽,那眼泪珠子就跟不要钱似的掉下来。
轰隆——
第一声雷鸣传来时,镇长正在啃家里最后一个馍馍。他准备吃完饭就带几个村民去几十里外的梦水城买米和蔬菜,给镇上置办点粮食。
没有水,干吃馍馍,每一口都是煎熬。可水太珍贵了,不到万不得已,没人舍得喝。
他刚吃两口,忽听窗外一声巨响。
这是……
中年男子露出惊疑的表情,两步冲到窗前,伸出头去。
天空已经灰暗,乌云密布。
轰隆——
第二声雷鸣接踵而来,这次,他清清楚楚看到了云层间划过的闪电。
雨毫无征兆的来了。
倾盆大雨,从东边一直往西延伸,慢慢地,覆盖了整个井盐镇。
晋简撑着伞,垂眸,道:“还没看够?”
她哭得伤心至极,泪如雨下,身子微微抽动,哽咽声不断。
“太感人了,谢咎这么爱她,为什么要死呢?”
女子手里捧了本书,封皮上赫然写着‘朕又向贵妃求饶了’。
这是焰国家喻户晓的四大爱情喜剧之一,可对甄微来说,叫爱情悲剧还差不多。
谢咎多好啊,最后也太惨了。
大家都有幸福的结局,唯独他,孑然一身,命丧黄泉。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难过的事情?
她将最后的结局翻来覆去看了数次,眼泪止不住的流,足足哭了两个时辰。
雨量随她伤心程度而变,这场雨下得很大,也下得很久。
水滴从叶面滚过,洗去尘埃。
干涸的河道注入新水,渐渐,小溪流淌。
镇民纷纷从家中出来,端着盆、桶,在雨中欢声歌唱。之前空无一人的街道如今挤满了人,大家脸上都挂着欣喜的笑容。
雨后,碧空中架起一道虹。
甄微站在山坡上,收回视线。顶着一双红肿似核桃的眼睛,吸吸鼻子说:“走吧。”
生机充盈,这里短期内都不会受灾了。
他们重新上马,沿着小道继续出发。
行数里,人烟远去,荒郊野岭。
晋简突然勒马,让团团停下。
她不明所以仰头,见他薄唇微扬,带着难以言喻的乖张桀骜。
神雪剑出,漫天雪影,他缓缓道:
“出来。”
声音中的兴奋,已无处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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