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出门后并未直接把车开去公司,绕了好些道,最后于盛世华庭门口停下。门侍对号牌熟悉,车没泊稳就顶风小跑到窗前候着,他在车里对外摆摆手,意会自己此行不是来玩的。
交流间,唐应生从侧门现身,收拾得神清气爽,但一大早能从这地方出来,不细讲别人也能看透。
互换完烟,陈彻问他:“通宵?”
“可不是呢么,”唐应生抻了记懒腰,“那些个人好有精力,到下半夜三点还准备找酒场续摊,我搞不动,随找张床睡了算了。”
陈彻是含笑听着的。
一边侧手去够储物盒里的牛皮包,一边不由心想——
唐应生是有资本终身浮浪,沉迷羊羔美酒的人,一辈子能当个快乐儿孩,出了什么事找亲朋好友啼啼哭哭一圈就能解决,是没出息,但也确实无忧无虑。
自己要不是有这么一号爹,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估计人生轨迹会与他相差不二。
“钱还你,”陈彻把纸包递过窗沿,“你给点点。”
唐应生囫囵接下,说懒得点。
“你别,当面把账理清。”
“嘿,我发现你这人现在变得越来越见外了,还成天到晚穷讲究,说了不点是信任你,你这么搞也忒使我难看了。”
陈彻只在嘴角笑一下,不接此话。
话只是面子工程,虚有其表,摆到现实里头其实不顶用。
早几年他很吃这套所谓的兄弟义气,认定一起驰骋网咖酒吧都是一种陪伴,给包烟都能当是恩惠。
后来回想,他想他那时候可能是太过孤独,又没人来教他是非好坏,碰上谁愿意跟他玩他皆来者不拒。
唐应生口头大方,手指已经不自觉拆了包口,视线朝里钻,时不时向陈彻瞟。
“你把钱还我了,自己资金够吗?”
“够。”
“真够啊?”
陈彻被逗乐了,“我说不够你能怎么着啊?再把这钱借我?”
唐应生愣了片刻,讪笑道:“最近不行诶,以后吧,以后你要有需要再来找我。”
言终他睇两眼陈彻,心里有股莫名的感觉。
他们这一波同在平城市区长大的二代,祖上悬壶的悬壶、从商的从商、出仕的出仕,攀来比去家业都差不离,高考结束要么被送出国,要么混张文凭静候家里安排工作,却没有哪一个情愿干创业的苦差事。
因为着然没吃过苦,洗个盘子都怕手会断。
于是他磨磨唧唧地问:“你是不想跟你老头的小儿子争财产?”
陈彻脸一僵,“我家好像还不至于那么富贵。”
“那是为什么啊……跟你老头较劲?”
揣度一二,唐应生又蹦出一句:“那就是为了实现理想?好他妈俗啊……”
“……”
陈彻望一眼他说:“对是很俗。”
“还有更俗的……”
唐应生睁大眼睛等下文。
“我就想赚大钱。”
是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也好,受现实所迫也罢,陈彻考虑过很久,最终坚信人还是得独立,出身清寒或高贵都应当独立。
去岁阿里巴巴在纽交所上市,京东到纳斯达克上市,陈彻偶然去伦敦路过皮卡迪利广告牌,在上面看见这两大国内电商巨头的Logo,说得俗点,他顿时就热血澎湃了起来。
回公寓后即刻打开电脑翻览相关资料,甚至提刀而立,幼稚地写起了策划书。
那份策划书到现在还躺在硬盘里,尽管是一纸废文他也不会删。
每个阶段心境都不同,留下些痕迹至少算一种见证,见证万丈高楼如何平地而起。
当然,他现在还不够成熟,还早得很。
这份策划书好似往事附带的超链接,点进去即能跳转出很多记忆。
陈彻把车开走,路上排红灯时又想到些什么。
那天他把策划书写到一半,手无意间碰到鼠标弹出浏览器,一时魔障,搜索了自己视频投存的网站地址。
出国后他没再问津过那个账号,总觉得愧对它,觉得空耗了一段热情时光。那天好在一腔热情未却,他咬咬牙就把自己的ID放进了搜索栏里。
情绪的大门就那么对他打开了。
暌违两年多,没料想账号ID的粉丝只增不少,那些如今看来技术青涩异常的老视频不断被新粉丝发现,被翻来覆去地观赏,留言夸他是宝藏。
有人问他为何不再剪,也有人想获他批准将视频搬去他站分享。
感动之间,他隐约想起一个熨帖的声音曾跟他讲过——
假如你先放弃了自己,那才是真的放弃。
拽动滚条一页页沿着年数轴向前翻,往一二年以前翻。
那个声音的主人曾替他建了三个小号,自以为不露任何蛛丝马迹地为他刷好评,好粉饰他当时的冷门,使他看起来人气很高,至少还有那么几个死忠粉日夜守候。
陈彻在那一秒坐直了身,顺眼盯进屏幕里的时间隧道。
他是怪他领悟得一点都不及时——
他的人生其实有那么一段时间盛放过,就从认识徐嘉那一秒起,从自己将“彻”字虚写在她的名字上起。
后来他应约去教堂听布道。
末了在忏悔室里对神父说:“我可能要回国了。”
神父问他:“你的错误弥补了吗?”
他有些心虚,垂眼左右一扫后道:“其实还没有全部弥补。”
“没关系年轻人,都来得及。知晓错误要改,那么一切都来得及。”
半年后,陈彻登上回国的飞机。
比既定的日期早了几个月,他归心似箭。
飞机上引云霄的轰鸣声中,有关于那段空白且污秽的岁月被扇叶搅榨后甩进曼城里。
那个城市的碎金迷离、他寄毒为生的潦倒痛苦,唯盼自彼时起统统从自己的血肉里剥离,坠地后粉身碎骨。
飞机融进平流层后,陈彻翻开神父临别相赠的《圣经》,就着随手携带的钢笔在最后一页留下那句——
假如你先放弃了自己,那才是真正的放弃。
那一行字,其实在丁瑜事情败露的当晚,差一点点老天的精妙算计……
徐嘉便能看到。
*
原本忧于复习,徐嘉打算中午便回家,再携过冬的衣服返校。
计划有变,服完舍曲林没多久药效即起,加上昨晚没睡饱,她晕晕乎乎又返回被窝补眠。
其实这个病,最怕一时消沉颓靡。
会完全符合蝴蝶效应,牵引患者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情绪都不好。徐嘉醒转后窥见窗外天已擦黑,立时觉得很崩溃,隔着被子擂了自己两拳。
偏生陈彻的数趟来电她都没听见,给错过了。而他那边也很忙,今天下午采购的空调电脑送到,他对新招人员放不下心,只能亲手一一组装。
徐嘉火速起床,抱着米线冲下楼打车。
先把它送到陈彻那里自己再回去,她是这么做打算的,毕竟也无养宠物的经验,生怕丢它一个无人看管会出什么差错。
一路上,躁郁跟着灯火渐亮的节奏浮上心头。
就差背着司机大哭一场。
到的时候新招员工已经下了班,只剩郭一鸣还在门口摆置盆景。徐嘉疾走过去把米线放到他脚下就要跑。
郭一鸣茫然视线掠及她眼角的微红,“诶”一声,冲屋里高喊陈彻。
陈彻应声快走出来,赶几步拽上徐嘉的胳膊。
低迷夜色下,双眉皱成沟壑,左右脚不停跺在地上,用“无家可归”描绘她此刻的神色也不为过。
陈彻看到这里有些心慌,忙收敛了轻松笑意,把人往自己胸口靠。
“这是怎么了?”他尽量把音调揉得软一点。
徐嘉频频抬头又垂首,终于克制不住地,于他当面再度暴露自己从不肯屈服的软弱。
“我耽误复习时间了……睡过去了……”
其实他听罢是既好笑又心疼的,很少有成年人会因为懒觉误事而掉眼泪。
陈彻搭在她手背上柔拍再三,劝了好几句没关系。
怀里人死命摆头,“他们都在复习,我浪费了四个小时,怎么补?少四个小时就少很多知识点,到时候我又比不过别人。”
郭一鸣怔然旁听,愕得像在听奇人异事。
陈彻一时失语,搀着她带进屋里。
顺势斜眼使眼色,知会郭一鸣先回家。
空调下午才新装好,陈彻瞄一眼椅上哆哆嗦嗦的人影,拿起遥控器就这么启动了它的处女秀。
随后他蹲到她跟前,问:“你现在是不是无法控制自己?”
铂色冷光下,她失着神不应答。
“我该怎么做?”
徐嘉摇摇头,“你什么也做不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蔫掉,为什么会突然情绪无常,衣服戳到下巴、在地铁站被吹了阵风、按一下手机没按亮……这些都能引爆我,所以你什么都做不了。”
陈彻去拉她的手,“那我就这样陪着你呢?”
一阵沉默。
叹气声滑过嘴唇,他说:“嘉嘉,你不能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她现在是困役于心,周身都垒壁高筑,越想走出去越是挫败。
“遇上什么事就自责,这种心理对你没有好处,你得努力走出来。”
陈彻眸色很深。
徐嘉木视片刻道:“走出来的第一步是离开你吗?”
她睫毛很长,颤动时能在颊上投一片阴影,随这句语落又在他心口落了片霾云。
陈彻心一悬,揪紧她的手驳回去。
“不是。”
“其实也快了……”她音量极轻地低语。
“快什么?”
绕开问题,她突兀地感慨:“陈彻,我好想忘了你啊……”
俱言醉后吐真,其实她不是,她借酒会掩埋自己,反倒到了这种时刻才会剥开面具坦诚,坦诚那种迷失与挣扎。
陈彻明白,因而瞬间不知所措,心里腾起一股恐惧感。他瘫着声调说:“你不能这么狠心。”
徐嘉愁苦间倏然涌起一阵新奇,俨然疑惑地问:“我怎么就狠心了?”
再狠也不比他,狠不过他轻易靠近又抽离,在缺席自己两三年的人生后又大方坦然地要回来。
陈彻被挫败感溺得窒息,蹙蹙眉豁然将她拉下椅子拥进怀里。
“嘉嘉,我……”
徐嘉沉默着等续言,越过他肩头张望整间屋子。
时间很快,来的时候这里有多荒芜,现在它就有多崭新。仿佛在生命力最蓬勃的时刻,只等更旺盛的火来将它点燃。
想一想,她就会悲观地认为,与其陪他到最辉煌的那刻,他在她身上施予的好更多使她再难割舍,倒不如尽早脱身。
等了很久,陈彻欲言又止,终是没把话说下去。
徐嘉抿抿嘴一笑。
空调蓦然停走,整个屋子一暗。
这场猝不及防的停电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拉了闸。
“陈彻。”
心一抖,陈彻应一声便旋即摸上她脑后,抢过话锋说:“嘉嘉,是不是怕黑?”
这句话威力无穷,刹那间徐嘉双眼一酸。
“我不怕黑。”
她怕的东西数不尽,却唯独从来不怕黑。
稳稳脚跟,想从他怀里出来。
陈彻倏尔下巴使狠抵在她肩头,声音也使狠,“你别跟我再提什么要走!”
徐嘉一怔,斜退目光至他侧脸,心想今晚可能又会很难忘。
因为这一刻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放下身段……
自嘲说他也不怕黑,就怕她再提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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