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一鸣接到陈彻时,直觉他清减不少,又或者平添了些松弛感,穿裁剪称身的衬衫长裤,人似拂云青松。
两人远远一晤面,陈彻轻抬下颌,顺便把墨镜推上额顶。反观,他觉得郭一鸣越发有福相了,一个有感而发的相拥,郭的小腹好险把他弹走。
“几个月了你?男方家长同意没啊?”
“你现在知道回来,知道对我负责了?”他打趣,郭一鸣也以彼还彼,回船转舵的几个来回间,郭一鸣可以笃定陈彻在某方面还是原样。
比如打牙犯嘴时总挂着玩味笑,那副混不吝的相,化成灰也没跑了。
交换完烟,陈彻一手灭火机一手钳住烟梗,这才打量起郭一鸣的车。
白漆身的雪佛兰迈锐宝,似新非新尚属体面。
掌心走过引擎盖,实在感到心痒难搔,满打满算他有三年多没碰车了,这对一贯嗜车嗜速度的他俨如一场极刑。只能偶尔用仿真驾驶游戏吊吊瘾。
“混出来了,连车都有了,什么时候入手的?”
“不算我的车,严格来讲是我爸买的。年初我同他一道考了驾照,买了这车,我俩轮着开。”
“多少钱?”
“不算什么体面车,全款不过十二万。”
“有四缸还是手自一体已经不错了。图什么体面啊,四只轱辘一个盘能跑不就行了。”陈彻真心话,因他现在是碗里没荤腥,极馋旁人锅中的清水。
郭一鸣不以为然,“呵,净会说漂亮话,你自个买车看得上这款?”
陈彻对此选择搪塞而过,滤嘴往唇际一衔,低头摸着兜打官腔,“我手机呢?放哪来着?”
郭一鸣能明晃晃望见他下颌之陡削,饶是垂首也不见半点赘肉,原本的深窝眼又要幽邃些。
仪表仍旧清举,然而蒙了三年仆仆风尘,一时半会无可洗除。
开了驾驶门,郭一鸣说:“走罢,一道下馆子去,这顿我请。”
“废话,谁有车谁请,”陈彻一面回一面三两步来,抢走他扽牢的门把,蛮不讲理地表示,“但是现在,你这车是我的。”
“……卧槽凭什么?”
陈彻扔掉烧见底的烟,想了想回他,“孕妇开车不安全。”
郭一鸣气笑了,捶了他几下老老实实让贤。
车发动,边窗敞开,路况畅通,一饱饥荒的陈彻升速到交规边缘。
沿途南风倒灌,日照晴好,他偶尔像走马观花一样左右游顾,看这阔别三年的故土。
*
徐嘉跟着容父容母进到火锅店,容骞然后脚来,拎了四杯喜茶。
容母的视线从菜单移到果茶杯身,侈侈不休说这东西又是添加剂又是色素,还那么多冰块,哪里能喝?“你们小年轻爱喝,何必要给我们买,你那点钱就可劲糟蹋。”
“时不时打个牙祭呗,又不是天天都喝。天这么热,喝点冰的怎么了?您现在嘴硬,一会吃了辣的就明白了,我这叫深谋远虑。”容骞然轻飘飘答,搁下杯子落座徐嘉身侧。
“我不跟你犟嘴,自己还是学医的,这点常识都不懂。何况嘉嘉是女孩子,她更不能喝了。”
突然被点名,徐嘉平板的面色一滞,随即局促淡笑。她试图同容母解释,快消饮品是当代时兴的热潮,“偶尔尝一尝罢,这里面没有什么色素的。”
容母说:“那你把冰的给骞然,你喝热奶茶。”
徐嘉笑容一顿,说自己不太爱喝奶茶。
“为什么?女孩子不都喜欢喝奶茶嘛?”
面对她的追问,徐嘉本能窘迫,胡诌一句“怕胖”的借口,当是应付过去了。
容母没再深究她有什么隐衷,圆眼向上弧了一转,扫扫她,笑着垂眸看回菜单。
四人的对谈难免尴尬,颇似麻将起圈时打无用牌,你甩白板我扔红中,尤其寡味、草头草尾。
徐嘉作为外人参与他们的团圆宴,总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中途她开溜去了趟厕所,回来后锅底与食材就上桌了。
她趁这当口,把包里的高档钢笔拿出来,递到容父面前,“叔叔,一点绵薄的心意请笑纳。谢谢之前见习您肯帮忙。”
容父摘眼镜的手一停,接下钢笔在手中稍事咂摸,笑得慈眉善目,“你客气了,骞然说你也想去省立见习,我想你们关系那么好,就一道帮了。你们年轻嘛,路能顺当点,少绕些弯路也好。”
容母含笑接口,“是的呀,不要把我们当外人啊,什么帮不帮的说得那样客套。本事不够的人我们再怎么帮都没用的,还不是你成绩好哦。先头我们听骞然说你高分进了省立,他爸在家里乐死了,谁说女孩子学医占下风的,有出息的人照样堵她们的嘴。”
她太能说,徐嘉在她跟前嘴巴就是个死物,除了点头,“嗯嗯”或自谦两声,无所适从。
容骞然落筷解围,“您能不能多夸夸您的宝贝儿子?眼科也炙手得很,大临床没几个选上的。”
容父看过来,半分揶揄半分编排的口吻,“夸你什么?夸昨天我才给你们导师打电话,听他说你做课题不认真不诚心?”
“我去……我冤到六月能飘雪,进度是慢了点,但不是我想拖沓,是课题太难好吧?”
“我还不晓得你,能延挨到明天做的事绝不在今天做,干什么都喜欢磨叽。”
店内百八十桌,闹盈盈相。
锅底红汤白汤汩汩窜泡,荤素在其中翻卷滚覆。
徐嘉耳听他们你言我语,不掺任何烈火烹油的家常话,由此发散开去,会想到一个家庭对孩子性格塑成的影响。
拿现成的例子说,她自己的父母不会心细如发似容父,时刻保持同孩子导师的沟通,密切关注他的学习生活。先不论容父的做法是否有爱非其道、手伸太长之嫌,至少父母能直白地表达关爱,便能最大程度地避免误会和龃龉。
她很是羡慕。同时会想到,某人对此也是无福可言的。
闲篇扯罢,不知怎地迂回到她身上。
容母言辞恳切地说,寄望两位孩子在医院里能相互照应陪伴,顺风顺水地度过实习与规培。
徐嘉私看来,她必然是多想了,就想说些什么打消她的误解。
岂料容骞然先一步应声,“放心好了,我在医院不照顾嘉嘉,也没旁的人值得我照顾了。”
“那她怎么还瘦了这么多?一定是你照顾不周。”容母说笑,也一并直抒对徐嘉的中意,“打最开始看见你,就觉得你好合我眼缘。我历来就喜欢温款款的性子,因为这是我身上没有的。骞然也是,做事太风风火火了,我和他爸都希望他以后找个能镇得住他的人。”
徐嘉敛眸,瞧见容骞然的左手朝自己挨了挨。她旋即抬右手去拿果茶杯,指腹无心捏出的磕哒响声共振了浮沉的心跳。
末了她神色如常地回应,“他会找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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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陈郭二人所在的档口,远不敌火锅店的排场。不过开张了三两桌,零散些食客,穿堂风助燃烤架下的炭火。
陈彻指间的烟,顶端火光也起死回生了。
从等候到开吃,一直是郭一鸣主掌话语权。
他噜苏了很多公司内部的日常,比如新招了哪些牛鬼蛇神,与合作方打交道时的繁文缛节。总而言之,初生牛犊得到三年岁月的锻造,举手投足都多了好些世故和江湖气,一改往日的唯唯否否了。
人总是要变的,像郭一鸣也觉陈彻老沉了许多。
陈彻对自己在上海的生活,倒不甚置辞。
顶多聊聊膳食条件。
他唇角浮似有若无的笑,说一开始依赖外卖和全家罗森的便当,总以为省时省力,可没吃半月就受不住了,情愿买菜自开火仓,现做现用的菜饭到底更能抵饿。
“速食品是大刀阔斧,是精神鸦|片,亲力亲为做的饭再难吃也是精打细算。”
“有意思。”郭一鸣闷了口啤酒,终于决定问他,恁长的时光都是一个人捱过来的嘛?还是说有寻过伴侣。
陈彻且笑,“我自个都没什么着落,不好祸害人家的。”
“一点浮花浪蕊都没?”郭一鸣着实不信。
喂自己一口酒,陈彻眼底浮层雾色,再一秒归无,说起初落脚某家映像公司打零工时,有遇到一个姑娘。对方不拿乔,一来二去后直截与他表明了心意,然而他那会儿心劳意攘地无暇风月,一度虚应故事,对方也就断念了。
被勾起八卦心的郭一鸣问,“叫什么叫什么?好看不?”
陈彻下意识冲口而出,“叫徐……”
对面人还等着下文,他忽而噤声,及时拦住到嘴边的口误。
是,他险些口误。
那姑娘凑巧也姓徐,不过不是单名,其实究竟具体是哪两个字他都记不太得了。
郭一鸣也不蠢傻,见其变色同样想到些什么。
然而他不主动提,自个更不好捅破。
一个断线的名姓就这么如一折无尾的戏,空荡荡收了场。
*
周日返岗的徐嘉是要去心内科轮转的。
研究生实习的规矩是,平时主在专攻的科室,随班表安排,偶到相关科室雨露均沾。如她这样选内科分支的,得把内科系统囫囵转一遍。
她所在的治疗组管102病区的前十张床位。
早班查房研习完,下午老总来了,徐嘉想把握机会跟后学点新东西。
这位老总颇似郑总住的调性,巴三揽四地格外能说,哪怕徐嘉非熟面孔,由办公室至病区的路上,他也跟竹筒喷豆似的倒了一车皮闲话。
“去过顶楼高|干病房嘛?”
“没有。”
“有机会我带你上去溜溜,这个,感受一下出生就口含金钥匙、自带光环的人生了病是怎样的,顺便就能悟到疾病面前,众生平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徐嘉陡生笑意,急急低下目光逶迤到窗外,将近西沉的残阳燃透了絮云。
“小姑娘笑起来蛮好看啊,我泱泱大科就缺个你这样的,一笑起来跟圣光降临似的,把你供在科里能当个吉祥物。”他兀自说,兀自将目光淌过等候区一位小青年的手机屏幕,收回后问徐嘉,“现在网上大热的那什么,摇滚乐队的选秀节目你看了没?听讲其中还有我们平城本地的。”
徐嘉知晓他说的是谁,然而并未言声,留他继续自说自话,
“现如今国内摇滚真的式微了,想我们当年,崔健、窦唯,那才是真的躁,有思想!”
就这么滔滔悬河地,一直到抵达病区。
他们这头未及在1号床边落稳脚跟,那头9号床方向就七嘴八舌嚷起来了。
徐嘉跟紧老总过去了解情况,原是病人吊水出了输液反应,心跳直攀一百六。眼下护士正和他吵,“你自个钾高为什么不说啊?这不明摆了作死嘛!”
“嘿我说你这个小丫头要死伐?你没问我怎么说啊?噢我要是晓得什么病有什么禁忌,我还花钱来医院干嘛?我不就自己给自己治好咯?”
“你不听管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之前叫你不要抽烟,我回回过来都能看到空烟盒。你自己不想好就不要怪我们好罢!”
眼看越吵越凶,老总连忙劝止,换一脸皮笑相对病人,“莫急莫急,再急不是给心跳火上浇油嘛。”
他向护士飞个眼神,后者挂着相走了。随后他才朝徐嘉,“给他量个血压,测测血氧和心跳,没什么大问题。”
徐嘉说好,戴妥口罩手套照做。
她着实脸小,一戴口罩遮去了三分二,只袒露一双眼睛,嗡嗡的说话声去指导病人配合。
不多时,老总已不知去向何方。
她还得留步观察一阵,钾高碰见输液反应其实不容小觑的,弄不好也有心脏骤停的风险。
放空离神间,窗外天际已抹了层鸦青色。
从前在高中,黄昏静候晚自习的时刻,嵌在教室窗角的暮色与此刻殊无二致。平城总是趋于慢节奏,时间在这里,被小弄衖堂纵深拽长了。
豁然,一位护士进来挨处找老总,“电话打不通啊。”
徐嘉见状过去,“有什么事嘛?他似乎去别的病区了。”
“104的12号床找。”
徐嘉合计9号病人已无大碍,便请缨陪她一道去看看。
走得急,她口罩还没来得及卸。
远兜远转几圈,遍寻不获,徐嘉索性停在护士站旁,拿出手机尝试给老总去电。外头暮色渐深,衬得廊道灯火愈发亮堂。
她打了数回都徒劳,话筒里的嘟音戛止,同时身后响起人声,问护士,“还没找到?”
乍一闻见,像冰河复苏、散云拨雾,徐嘉怔在原地没动。
护士站里有人回应,“暂时还没,您别急,不行我们找别的住院医生。”
接言的是一声“嗯”,以及指间叩击台面的声响。
徐嘉本能开步要走,心脏似墙外藤蔓被刮到地上。没成想,将才那位护士回来了,直冲她而来,边走边喊,“小徐医生,你联络到了没?”
她不作声,朝对方摇头。
人的第六感有多玄乎。
摇完头,她就直觉光赤在外的后颈,与身后人气隔空的距离被裁短了,下一秒那人便问向护士站,
“这不有位现成的医生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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