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搬运”了路星河的壮硕男人显然唯鹿秋明的马首是瞻。鹿秋明的一张脸毁得只剩倔强的下巴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生在男人脸上略显尖细的下巴颏一抬, 那个坐在地上的男人便把空了子弹的枪捡了起来, 还像模像样地在手里掂了掂。
林有匪说“让他走。”
鹿秋明冷笑一声, “你们谁都走不了。”
被绑在十字桩上的路星河剧烈地挣扎起来, 鹿秋明用脚狠狠地把木头桩子转了过来,他的手心被两颗粗长的长钉定在了柱子上,手掌里的血迹已经凝固了, 脖子和腰都被尼龙绳绑在柱子上。
缠绕在颈部的绳子绑得太紧, 路星河的脸色因缺氧而发青, 嘴唇也发紫。站在林有匪那个位置并不能真切地看清楚他的脸,但却也已经足够戳心戳肺。
“星河”冷静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焦虑。
鹿秋明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有匪的情绪起伏, 他伸手把钉在路星河右手的长钉拔了出来, 扔到了林有匪的面前。
沾血的钉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腥润的光。
林有匪咬了咬牙, 眼神如同厉鬼, 把鹿秋明瞪得一怔。
鹿秋明随即又立刻为自己的恐慌而羞耻,恼羞成怒地一拳砸在路星河的腹部。
路星河咬着嘴唇仍然没有发出声音,可林有匪却忍不住嘶了一声,盯着他的眼睛几乎要看出血来。
越野车明亮的车前灯把林有匪的脸照得如同雕塑般皓白,他生得秀气,五官也都十分立体,雪亮的灯光里如同一座立在原地的人像艺术品。
和他比起来,此刻的路星河身在暗处, 因此能够看清楚他的表情。这种令路星河感到陌生的可怖神情, 让他觉得, 林有匪搞不好真的要杀人。
刚刚已经连开了两枪, 要是真的杀了人,会不会要偿命
鹿秋明雇来的那个帮凶,用的手法其实十分拙劣,他掐准了路星河午睡的时间伪装成酒店的工作人员敲开了路星河的房门。
麻醉剂是医院里现成的,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毫无防备的路星河迷晕后装进了提前准备好的行李箱里。
他雇主的要求十分简单要活的。
在鹿秋明手上,路星河吃足了苦头,手和脚都被钉子扎穿了,鹿秋明掐着他的脖子像个虐待小动物的变态,长钉穿过骨头比较多的手足,而短小的图钉则一根一根地扎在腹部、咽喉还有手臂上。
鹿秋明以他的痛苦为乐,勒在脖子上绳子在即将勒死他的时候又松懈下来,就是不肯给个痛快。
可路星河竟然一点畏惧都没有,他的心里无比平静,巴不得能快点儿死。
死,人迟早都要走这条路的。
不过他也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脖子后面的那一小块皮肉下藏着什么。
如果他一直活着,林有匪跟着定位追踪到了这里,那一定是会杀人的
路星河一点儿都不希望林有匪犯罪。
这个人那么完美,不应该是个罪犯。
医生总说路星河有严重的厌世情绪。
这一点,他自己也很赞同。
如果不是林有匪事无巨细地亲自监督,他甚至压根不愿意吃药治疗。
不过是情绪上有些小问题而已,实在没什么了不起的,毕竟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活着太痛苦了,每天都在做噩梦,梦到林有匪站在血淋淋的瀑布下,身上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梦见鹿秋明满脸带血,面目狰狞地问他为什么
可他又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呢
他倒也想问问为什么。
为什么和他一起出道的鹿秋明会突然毁容
为什么林有匪的电脑里会有鹿秋明的录像
为什么真正的林有匪和他认识的这个完全是两个人
这是充满疑问却找不到答案的死局。
某种程度上,路星河其实很了解林有匪。旁人都不能轻易从林有匪一贯平淡或保持微笑的脸上读出他的心情,但路星河可以。
现在,他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就快要杀人了。
他忍得连肩膀都微微起伏,修长的颈侧因为忍耐而浮起了一根暴怒的青筋。
疑心他即将扑上来掐死鹿秋明的路星河只好安慰他“林有匪,我没有很疼的,你别这样。”
他只是怕他犯罪,并没有心疼他浑身发抖。
路星河在心里跟自己这样解释。
他不愿意细想如果他真的不再爱林有匪,那为什么还要在乎他究竟有没有犯罪。毕竟,他骨子里就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根本不在乎不相干的别人有没有犯罪。
鹿秋明又干笑了一声,沙哑怪异的声音让人发毛“真是伉俪情深,令人感动啊。”他从一旁的折叠桌上拿一支鱼镖,在路星河的脖子上试了试刀锋,生锈的镖头立刻在脆弱的血肉之躯上留下一道血色的划痕。
“等一等”林有匪说,“你出车祸的事和他没有关系。”
鹿秋明一下子炸了起来“怎么会和他没有关系”
林有匪往前走了一步,“那天晚上,是我让人追的你的车。”
“那也是为了他”
林有匪不置可否,继续说“也是我让你不要再去骚扰他。他对这些并不知情”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诚恳地说“所以,你先放了他,我来替他。”
“你替他好啊”鹿秋明从脚边捡起一把简易的自制鱼枪。
尖锐的鱼镖插进枪头里,直直地指着林有匪。
这是一种曾在江南的渔民间十分流行的捕鱼工具。
长长的木制枪管配上梅花状镖头的鱼镖,是指哪儿打哪儿的捕鱼利器。
但由于富有杀伤力,这类鱼枪早已被有关部门禁用,鹿秋明手上的这把显然是附近渔民自制后又废弃的旧物。里面的鱼镖都生了锈,威力却依旧不俗。
长长的鱼镖刺一般地贯穿了林有匪的肩膀,可他却连眉毛都没抬,甚至又往前走了一步。
鹿秋明握着线绳往后一扯,林有匪被扯得踉跄了一下。鱼镖从削薄的肩膀上被“噗”地,暗色的上衣立刻被鲜红的血迹浸湿了一片。
路星河剧烈地挣扎起来,“有匪”被绳索绑住的脖子前倾成一个极限的弧度。
“呆在原地不要动”林有匪喘着气喝住他“乖,我没事。”
可他知道他有事。肩膀被没入又的鱼镖捣烂了,破出一个汩汩冒血的窟窿。
那个一直守在他身边无所不能、令人又惧又爱的神祈脸色发白,额上渗出汗来。
他太傻了,总只提防林有匪会伤害别人,却从未想过有人会伤到他。
他也是人,受伤了也会流血。
血是热的,是殷红的,顺着手臂流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聚成了一个血洼。
路星河的心沉到了那汪血水里,痛得发麻。
他不想再去衡量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他。
在外来的伤害面前,纠缠爱恨显得太小儿科了。
这个时候,他总算能够理解林有匪想杀人的心情了,此刻,他也很想拧断鹿秋明的脖子。
林有匪的刘海被冷汗浸湿,软软地贴在前额上,整个人看上去非常脆弱无害,毫无杀伤力。
但鹿秋明却被他如同看垃圾般的眼神触怒了,嘶吼道“为什么他是宝贝别人就都是垃圾”
不为什么,事实本该如此。
剧痛中,林有匪依旧沉着“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鹿秋明脚边的帮凶抽搐了一下,失血过多令他感到冷,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如同筛子般地打着哆嗦。
“鹿秋明,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钱或者其他补偿我都可以给”
“我想他和我一样”
“那办不到。”
面目全非的男人像个滑稽的小丑伫立在昏暗凄凉的灯光下,他抬起下巴眼睛里汪出泪来“我想要他也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永远不会跟你一样。”林有匪说,“他和你不同,他不需要抢。”
只要他要,我会把世界上最好的都给他。
后半句话,林有匪并没有说出口,但那句“他和你不同”已经足够刺激鹿秋明的神经。他疯了一般地挥舞着手里的鱼镖,尖锐的枪头生了锈,上头还沾着林有匪的血。
当年就一直被路星河压一头,车祸后音容俱毁的鹿秋明完全停摆了演艺事业,如今,与这些年一直稳定上升的路星河更是云泥之别。
心里严重不平衡的他狠狠瞪向林有匪,睚眦欲裂地怒吼“要不是他,我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怪他,是我。”林有匪又往前走了一步。肩膀上涌出的血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淋漓地洒了一地。
“那你也是为了他”鹿秋明沙哑的吼叫声里伴着尖刻的绝望“都是他当初马大刚导演的那部戏本来我也有希望的他偏偏要说他以前有过被拐的经历,被拐他为了抢戏真是什么都做的出来他应该死应该把属于我的一切都还出来”
那根闪着寒光的鱼镖,如同被丝绡包裹的鞭芯硬挺地扬起,而后冲着路星河的脖子狠狠地落下。
在刀尖即将扎进皮肉前,林有匪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他的掌心里握着一把迷你的改装蜂鸟。射程只有二十米,但威力却比初版蜂鸟大得多。
鹿秋明握着匕首的手腕被击穿了,匕首应声落地,他捂着伤口向后退了一步。
林有匪的虎口被手枪的后坐力震得裂开了,改装后的蜂鸟枪身比袖珍勃朗宁的更短,更便于隐匿但对使用者的杀伤力也更强,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但林有匪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他迅速帮路星河解掉了绑着他的绳索,伸手想扶他,却被避开了。
他浑身都扎满了钉子,每次轻微的触碰都像在上刑。
鹿秋明的人生被毁了。
但却和路星河设想中的有所不同。
那场毁了鹿秋明的车祸并非蓄谋的人祸。
林有匪的人的确在深夜追了他的车,但车祸是因为他自己给路星河设局,做贼心虚、手忙脚乱而造成的。
他的脸在车祸引发的火灾中被严重烧伤,声带也被浓烟熏坏了。经过治疗后,虽然命是保住了,但偶像明星赖以生存的脸和嗓音却都毁了。
一夜之间,鹿秋明失去了一切。
而被他触了逆鳞的林有匪,却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幸而大发慈悲地就此作罢。
重伤初愈的鹿秋明被迫跪在地上求他放过自己。
林有匪冷冷地睥着他“请你不要再去打扰他。”
他用的是很文雅的字眼,态度也礼貌。但是鹿秋明却分明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如果你同意就仍能得到我的补偿。”
鹿秋明被他这副温和良善的样子噎得发慌。
他已经都这样了,可对方还是一副是他对不起路星河的样子。
路星河究竟有什么不同凭什么就比他贵重
他们隶属同一个经纪公司,差不多时间出道,甚至拥有差不多的姓氏。
在这个圈子里,有哪个不是凭点头哈腰求来的功名,又有谁不是靠酒桌上喝出来、软榻上睡来的前程凭什么他路星河就不能沾荤腥
鹿秋明不服气,那一杯加了料下酒就算不是由他递给路星河,以后也总有别人来给他上这一课。
想要在名利场上争得点儿东西,凭什么还这么多规矩和顾忌
面对浑身是血的路星河,林有匪的枪口再次转向了鹿秋明,在枪声响起前,路星河拉住了他的手臂“报警吧,不要用私刑”
林有匪微微皱起眉,他一个人来,就是存了不留活口的心思。
在刚刚的一路上,司机都在对他说“林先生,我的命是您救的,有什么您尽管开口。”
林有匪摇了摇头,他一贯不会要求旁人的报答。
只说“开快点儿,你的命是你自己的,但我的命还在等我去救他。”
事关路星河,他必须亲自去。
不相信警察,不相信保镖,不相信任何人会在紧要关头像他自己一样愿意豁出性命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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