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错误

    平静又和平的生活被打破，从未面临过如此困境的人，在面对缪亚好似温和实则冷漠无情的话时，会有怎样的反应？

    或哭泣，或尖叫，或质疑，或愤怒。

    他们不相信自己成为阶下囚，成为奴隶。

    二十一世纪，地球大部分地区早就摒弃过于古老的制度，人人向往全新的、更美好的未来。

    可现在，天空中的钢铁堡垒，突然被转移的自己，突然出现的一看就不像地球科技的缪亚，突然蹦出来的自称主人、富有怜悯的缪亚人……

    一切的一切，无论是光明的，亦或是美好的，都被活生生一棍子打回那个理智一点儿的人都不愿意去的时代。

    人类发疯、发狂，却在冷静过后，流着泪接受现状。

    他们不抗争吗？不是，他们抗争过了，可毫无作用。

    他们决定向缪亚人低头吗？其实不是，不过审时度势罢了。

    星星点点的、遍布世界各地的火种在无数人心中燃烧，那是人类从未放弃过的希望。

    只是，现在的他们依然只能暂时屈服。

    慢慢的，越来越多的人向缪亚说出他们的选择，或成为所谓的“贡献者”，或按兵不动，或只是等待，等待选择时间过去。

    缪亚的科技含量确实惊人，它同一时刻面向全世界人，它在最后一个不去选择的人超过规定时间后开口：

    “Z-16783号星球的选择和指定接收完毕，正在计算中。”

    成为贡献者的人，被指定的人，指定的人，无作为的人，这一系列选择马上揭晓，有人见缝插针地询问：“你只要名字，如何能保证通话的人是我心里真正想的人？”

    出乎意料的，缪亚一边分析，一边回道：“缪亚的计算依据已在进入Z-16783号星球时收集完毕。”

    问出类似问题的许多人听到这话，心里一寒。

    这算什么？侵略者在侵略的第一时间已经掌握地球所有信息？难怪他们和缪亚能无障碍交流？他们这场战斗还有胜算可言？

    深刻的惊惧掠过心间，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坚定。

    不，他们不相信。

    “用你们的话说，缪亚是全缪亚人的心血，缪亚可以根据贡献者给出的信息筛选出贡献者真正想指定的人选。”缪亚平静地说，“除非特意指定与本人不相干的人选，缪亚的结果99.9%正确。”

    “这是所有缪亚人共同相信的判断。”

    人类缄默无言。

    是啊，在外敌太过强大，己方几乎大败的情况下，在敌人出于不知怎样的心理给了个可能稍微好一点的俘虏/奴隶待遇时，有多少人愿意冒险，去指定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

    哪怕只是微小的一点希望，他们也期望，自己的亲人、爱人、挚友，在以后的日子里能过的好一点。

    哪怕只是一点。

    这是他们冒着未知又巨大的危险站出来，成为“贡献者”的一点可能仅仅算做心理安慰的收获。

    ——“贡献者”，要向缪亚人贡献什么？

    片刻后。

    “计算完毕，正在开启通讯，通讯开启，请贡献者和‘平民’开始通话，通话将在十分钟后关闭。”

    缪亚的话音落下，苏璃耳边同步响起叶青溪的声音，以及苏云舒终于绷不住的哭泣。

    “云舒！……阿璃！？”

    “妈妈！姑姑！b……”

    叶青溪不敢置信地盯着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粘贴复制版相同的两块屏幕，盯着屏幕里外一样的人，音量不自觉翻了个倍：“你在干什么？你做了什么？阿璃你为什么要……”

    她猛地把后面的话怼回喉咙里。

    无论如何，小姑子已经做出选择，她选择的让她忍不住想要流泪。

    生死危难之际，她得到了苏璃最沉重的信任。

    可是。

    “阿璃，我也选了你啊。”

    叶青溪眼里的泪水终是流了下来。

    选择选择，每个人类都要做的选择，这不仅仅是单向、双向选择那样结果简单清晰。每多一个人，结果的复杂性会成倍成倍的上升，更遑论现在做出选择的，是地球所有人。

    别看缪亚态度看起来很平和，实际上傻逼垃圾缪亚规则都讲不清楚，问它问题得到回答的可能低得令人发指。比如说最重要最明显的一个问题，当有贡献者被另一名贡献者指定后，被指定的贡献者会怎样，傻逼垃圾缪亚一个字都不说！

    它特么的就是在期待现在这样混乱的局面！

    叶青溪，还有许许多多的人类在这一刻纷纷在心里怒骂。

    堵上性命选择当贡献者，是叶青溪在有限的时间里反复思考后的结果。

    她是一名母亲，她有个才七岁大的儿子，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不能让儿子陷入更艰难的境况。

    她希望儿子被指定为“平民”。

    ……说起这个词，叶青溪从未觉得这样讽刺。

    然而，叶青溪如何肯定儿子一定能被指定？

    当然，在不能和其他人交流的情况下，只有她自己来选择，只有她自己成为“贡献者”，她预想的局面才会一定发生。

    叶青溪不敢赌，哪怕那一点点的可能。

    在决定指定儿子后，另外两个名额，叶青溪仍需要仔细思索。

    她不在儿子身边，谁能最大限度的照顾好儿子，谁最能让她放心？

    苏璃，儿子的姑姑，她的小姑子。

    除了她，云舒最信任、信赖、亲近苏璃，哪怕苏璃一年只回来一两次。

    她也相信她，那是向来冷淡不喜做与自己爱好无关的事，却会耐心地陪着云舒在电视机前一坐一个小时，看幼稚无用的动画片的苏璃啊。

    没有交付真心，她儿子怎么会真心喜欢对方？

    那是她骄傲得意的云舒啊。

    叶青溪觉得，以苏璃一向表现出来的冷静和聪颖，绝对能发现傻逼垃圾缪亚话里的坑，她应该，不会冲动的当“贡献者”？

    怀揣着对小姑子的信任，或许还有再没有更放心的更好的照顾儿子的人选，叶青溪第二个指定对象，是苏璃。

    然而叶青溪怎么也没想到，向来对自己冷冷淡淡，除了会在云舒面前多和她说几句话的苏璃，会在如此需要慎重对待的境况下，选择成为“贡献者”，选择了她。

    她和苏璃的选择，重合又矛盾。

    这样的选择有用吗？会有怎样的结果？

    差不多的时刻里，缪亚接收到无数极度相似的质问、苦苦哀求。

    苏璃在缪亚未出声前闭目养神，在结果出来后睁开眼，又在第一时间忍耐的再次闭上眼。

    紧闭的双眼下，是无边的嘲讽和荒谬。

    “嫂子，别哭了，”她半眯着眼说，“云舒都哭成大花脸了，你不安慰安慰他？”

    大喜大悲、大惊大怒下，情绪管理一时间失控的叶青溪连忙擦去泪水，柔声安慰哭得不能自已的儿子。

    苏云舒还太小，小得无法真正意识到今天的一切都意味着什么，无法判断、理解缪亚的真实身份和立场。可他的年纪又足够，足够他明白，他被“绑架”了，他遇见了一个坏人，坏AI，一个可能很坏很坏，坏得他无法想象的AI。

    他谨记妈妈和姑姑的教导，在陌生人……陌生AI、坏AI面前有句说句，但多的一个字不说。最后的选择中，还没等他纠结明白问题的具体含义，时间已到，然后，他看到了家人。

    绷着脸佯装镇定的小男孩在亲近的人面前终于忍不住哭了，哭得直打嗝。

    但在一瞬间的大哭后，小男孩努力收起心里的委屈、恐惧，抽抽噎噎的注视着家人。

    “云舒最懂事最乖。”

    见到这一幕，叶青溪眼里的泪差点儿又掉下来。视线移动，移到苏璃身上，她的眼里又多了一分复杂。

    “清溪姐，你带云舒是我认为最好的方案。”苏璃淡淡地解释她选择的理由。

    丈夫长年不回家，叶青溪一个女人，怀孕、产子，费劲心力养好儿子的同时，还连带着管着苏家的产业，用尽手段维持现有的富裕生活。

    苏璃向来对哥哥家丧偶式育儿颇有微词，与此同时，她一直很肯定叶青溪的付出和能力。

    叶青溪感动得说不出话。

    如果说，苏璃面向叶青溪、苏云舒的通话屏幕里是一片脉脉温情，那么面向林翔的——

    “虽然你的指定我用不太着，但你放心，出去了之后我一定会记你辈子。”

    年轻男人在安抚父母的间隙，对苏璃说。

    苏璃轻轻看了眼年轻男人。

    苏璃连接着林翔，另一边又连接着叶青溪。

    镇定下来的叶青溪终于察觉那个陌生的声音来自和苏璃相连的屏幕里，终于发现耳边多道絮絮低语的来源。

    只要连接着另一方，另一方那边的所有声音，她都可以听到，连另一方连接的另外的人说的话，另外的人又连接的人说的话都可以。

    似乎借着一个两、五个人，可以和全世界联系上。

    大大小小的声音在狭小的囚笼里回荡，叶青溪不可思议地看向苏璃。

    她不可能、也无法干涉小姑子是否指定、指定对象，里面有她和儿子已经让惊掉她下巴，那边居然还有个林翔？？？

    他凭什么？？？

    叶青溪百思不得其解，阿璃怎么可能见林翔一面就选了他？

    不会是缪亚出错了吧？

    脑海里刚出站这样的想法，叶青溪就听苏璃淡声道：“我不需要你记我一辈子。”

    先不说林翔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想想那样的画面，苏璃就有些想吐。

    她轻轻转头，用和平时无差别的语气，淡然的、不急不缓的对悬浮球说——

    “缪亚，你弄错了。”

    组成悬浮球的数据光点大范围闪了闪：“根据收集来的信息，贡献者苏璃所接触到过的名为‘林翔’的人士，有且仅有今天刚和你相亲过的林翔。”

    苏璃再次重复：“你弄错了。”

    缪亚过了几秒才回答：“请说明错误理由。”

    它好像在短时间内自检了一遍，“如错误报告者胡言乱语，将取消报告者贡献者身份，和指定对象。”

    得到这样的回答，有意无意试探的人很多放弃报告“错误”。

    然而苏璃继续说道：“光凭一次相亲，你就确定我指定的人是他？”

    苏璃实话实说，可落在林翔耳朵里，落在他父母耳朵里，着实刺耳。

    “苏璃你说什么胡话……”

    年轻男人不耐烦、暴躁的声音在，在接触到苏璃眼神的那一刻消音。

    那是怎样冰冷的眼神？冷得好似极寒地带终年不化的冰川，冻得人心肝肺、骨头成冰。

    缪亚：“根据地球、种花的国情，苏璃的指定对象无误。”

    苏璃轻轻蹙了下眉，这点轻微的不注意看轻易被忽略的动作，由她做出来，无端增添满满的优雅、从容，连才想发脾气的林翔都失神片刻。

    “我指定的人，是我哥哥的上司，物理学家林翔。”

    而不是这个年轻的令她不悦的林翔。

    苏璃一派悠然地说，无视屏幕对面，蓦然睁大眼睛，想骂却无话可说的林翔。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林翔”，地球知名物理学家，诺尔奖获得者，和一个只是家里有钱的二代林翔比起来，一般人会指定哪个？

    这结果想都不用想！

    林翔就算再自信，面对差距大成这样的选择，他无法说他会被选中。

    可谁脑子有问题，浪费一个宝贵的名额，指定一个完全不相干、不认识的物理学家！？

    “根据收集的信息，苏璃与物理学家林翔仅有的联系为苏瑜。苏璃与苏瑜联系不多，仅偶尔的从对方口中知道一点物理学家林翔的消息。物理学家林翔完全不认识苏璃。综上，‘苏璃’指定‘林翔’，很大概率是在指定不相干人士。”

    “林翔是科研届重要人士，是我们Z-16783星球能更好的为缪亚人贡献的关键人物。站在这样的立场上，怎么能算不相干？”

    “据悉，‘苏璃’的职业为摄影师，平日里并无……”

    “并无什么？普通职业普通人就不能贡献自己一点微末的力量？”苏璃说，“谁都可以是‘贡献者’，不是吗？”

    缪亚平稳的话终于卡壳。

    叶青溪畅快地笑：“我就说呢！阿璃怎么会指定他？缪亚你要不再确认确认，有没有再犯相同的错误？”

    大方爽朗的声音下，是蕴藏得极深的恶意与嘲讽。

    林翔隔着苏璃听到叶青溪对缪亚说的话，脸顿时红得不成样。

    他想关闭这边的通讯屏幕，想屏蔽对他来说耻辱至极的话，可权限不在他手上；他想斥责说话的人、苏璃，但是，但是……

    最终，他恨恨地闭上嘴，盯着苏璃的眼睛里满是不善。

    他记住她了，他发誓。

    苏璃放松身体，靠在白色的墙壁上，语气又轻又重：“缪亚，看来你的逻辑块和智能程度还需要改进。”

    小小的悬浮球剧烈闪烁，再没出声。

    叶青溪捂着脸无声大笑，苏云舒悄悄冲苏璃眨眼睛，一个，两个，三个……无数个因为通话屏幕链接起来的人扬起笑容，无数争吵、指责的人们停下吵闹。

    如同微小的石子投进水面，漾起微不足道却又重于千钧的一圈圈波澜。

    他们好似终于从无坚不摧的侵略者手里赢下一局，他们终于看到几不可见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