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静相信,纵使这一生再壮阔波澜,也不会忘记这个晚上发生的一切。
她与钱慧做了十几年的妯娌,由于性格软弱,发生口角时总是她退让。
开始时还愤愤地想“不和粗人一般见识”,等到后来,钱慧的气焰越来越嚣张,她吵不过,干脆一有苗头,就主动结束争端。
但这并不代表她心中对钱慧没有意见,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
在她的想象中,她某一天能变得滔滔不绝,说得钱慧哑口无言,说得钱慧诺诺称是。可,任她怎么畅想,也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她的老对手,会变成这样——
“你这个臭丫头说什么!”
钱慧的脸皮涨红,如同在卤汁里煮过还加了生抽,一双眼睛因为愤怒而沁出水光,在眼眶里打着转,五官拉扯着,形成一个奇怪的弧度。
她身上穿着的得体套装,脖颈挂的珍珠项链,满身的富贵荣华,在这一刻都失去了光彩。
唯一剩下的,是她背后燃烧的熊熊火焰。
她太生气了,气得失去了平日最在意的体面,莫名让人想到了马戏团里的小丑。
“你咒谁呢?咒谁呢?!”
极致的愤怒对上叶钦的冰冷,就好像汽油浇在了冰块上,钱慧愈说愈激动,既然想要扑上前去动手。
这一下,就连围观群众们都惊了——
何至于此?
对于她们这些上流社会的体面人来说,使阴招可以,背后阴阳怪气可以,但动手,绝对是大忌。
钱慧竟因为叶钦一句话,被气得理智失守。
“……妈!你干什么!”叶时坤到底还顾忌着母亲的面子,一把拦腰抱住钱慧,“你冷静点,别人都看着呢!”
钱慧挣扎:“你放开我,我要撕烂这小蹄子的嘴!”
韩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呆完了,又莫名其妙生出几分畅快。瞧这泼妇,平时里耀武扬威,现在这样子,真是笑死人。
叶轻语无奈地拽了拽韩静的袖子,后者连忙收敛了笑。
旁观者们作势阻拦,但除了叶时坤之外,有哪个真心想阻止这场戏?不过都是嘴上嚷嚷两句,身体诚实地摆出看戏姿态。
□□叶道长大约是现场最冷静的人。
她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帮人算卦以来,由于“看”到什么就说什么,在她面前失控的人不再少数。钱慧这次不过是“血光之灾”,还有人直接得到过家破人亡的结论。
别人说什么了吗?
就眼前人戏多!
不知不觉中将拉踩大法发挥到极致,叶钦心中烦闷,但还是打算看在亲戚的份上,说两句心里话。
“你这脾气恐怕不行。”叶钦老成持重地说,对愤怒的钱慧视若罔闻,“你这血光之灾不过是小事,一场车祸断条腿而已。”
“但以你这样狂躁,恐怕会损害精气,伤害寿命。”
说直白些,怒伤肝,死得早。
叶钦只是直言劝诫,哪晓得目标人物无法理解她的一番好心,没顾得上听后半句,倒先揪着话引子不放了——
“你咒我出车祸断腿,好狠的心!”钱慧此时杀了叶钦心都有了。
被误解的叶道长也有些不悦:“你怎么污蔑我?”
客户听到难以接受的消息,同她横眉瞪眼倒不是稀罕事,但作为小有名气的道士,被人怀疑业务能力,还是第一回。
叶钦简直是耐着性子:“我是为了你好,劝你要冷静。”
这京城人,不但喜爱表演,性子还异常暴躁,动不动就想打人。
“呸!你这臭丫头才出车祸!”
叶钦怜悯地说:“都说了不要生气,看,连神志都不清楚了。”
钱慧瞧见叶钦脸上那看待弱智的表情,怒急攻心,竟一口气没顺畅,眼睛一闭,晕厥过去。
“……不要装了,你演的一点都不专业。”
见过不少真正在她面前晕倒的客户,叶钦简直一眼就能看出钱慧的把戏。
“……”
话落,钱慧倒是真的晕过去了。
周围人目瞪口呆,忍不住仔仔细细打量叶钦,心想:这位是个神人啊!
钱慧本人在圈子里算个厉害人物,能用几句话将钱慧气倒的,不是神人是什么?
韩静在一旁看戏看得痛快,她不懂什么叫打脸,也不懂所谓的爽文套路,就只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是泡着温泉,喝了二两白酒。
晕晕乎乎,快快乐乐。
她忍不住拉住叶轻语的手:“看你三嫂,怎么会这么脆弱。”
竟是旗帜鲜明地为叶钦打call。
叶轻语将手掌抽出来,抬头看了韩静一眼,在确定对方是真的打心眼儿里高兴时,忍不住在心底里叹息。
傻白甜这三个字怎么写来着?
“妈,”见韩静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叶轻语终于出了声,“你快去劝劝。”
“啊?”韩静茫然,“劝……劝什么?”
有什么好劝的?小钦不是获得了绝对的胜利吗,钱慧已经晕倒了,她劝谁?
叶轻语恨不得捂脸。
在深呼吸数次后,终于平静下来,轻声说:“你忘了咱们现在在干什么吗?”
韩静呆呆道:“为小钦办的接风宴。”
“那现在呢?”
“……?”
叶轻语干脆挑明了说:“在给妹妹办的接风宴上,妹妹把隔房家的婶子气晕了。传出去旁人会笑话谁?”
韩静眼睫微微一颤。
“我们可以不担心外人的流言蜚语,可爷爷呢?你让爷爷怎么想?”
“!”韩静倏地瞪大眼睛。
是了。
老爷子原本就因为抱错乌龙,对小钦印象不佳。这才刚回家,如果又传出一个嚣张跋扈的名声,岂不是在家里更难生存?
韩静瞬间变得慌乱,连忙拉着叶轻语的手,目光满是焦急:“轻语,你快想想现在要怎么办?”
“你是姐姐,可不能放任妹妹不管啊!”
“您先别急。”叶轻语简直太习惯韩静的一惊一乍了,或者说,她在说话之前便已笃定,只要搬出叶老爷子的名头来,韩静就会重视起来。
“我先叫服务员,找酒店的医生来,您劝着妹妹,不要让她再说话了。”
“好、好!”在这个时候,韩静只剩下点头。
叶轻语陪叶世坤将钱慧扶坐在沙发上,有机灵的吃瓜群众出了门。韩静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终于来到叶钦面前。
对于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女儿,韩静内心也是有些怕的。
“?”
叶钦转过头,无声地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的……母亲。
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有母亲,她的母亲,就是眼前这一个了。
“有什么事吗?”叶钦体贴地问。
熟悉叶钦的人都知道,对于她来说,主动和人搭话,已经是实属不易。
可韩静毕竟同新女儿不熟悉,听完这开门见山的话,竟有些许瑟缩。
“……?”
“钦、钦钦。”就在叶钦目光中的疑惑逐渐加深时,韩静终于鼓起勇气劝道,“你不可以这样说你三婶。”
又是迷惑行为现场了?
叶钦茫然地问:“她不是欺负你吗?我帮你出口气,你不高兴?”
她明明能感觉到眼前人内心里的雀跃。
连周遭的“气”都变成温暖的亮粉色了。
“……你。”韩静听完这句“帮你出口气”,心中不吝于刮起狂风暴雨。她快感动哭了,一瞬间将叶轻语的叮嘱抛之脑后。
天啊天啊。
原来钦钦怒怼钱慧,是为了她!
韩静感动得眼泪汪汪:“你是怎么知道她欺负我?”
叶钦想说她不瞎,但又害怕眼前人眼眶里的泪珠子掉下来,话到喉咙口,愣是换了个婉转的说法:“我的眼神很好。”
早在她进门时见钱慧和韩静的第一眼,两人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只不过,话又说回来,叶钦想不明白的是,明明韩静讨厌钱慧,为什么不想办法找回场子?
反倒是旁人替她做了点什么,她第一时刻感激涕零。
她不会打架么?
叶钦瞟了自己的便宜母亲匀称高挑的身材一眼,再看一眼虚胖的钱慧,不由得再次陷入沉思。
难道,不单京城里的人是演员,就连她这个母亲也爱演戏?
看不透。
这厢,韩静正拉着新女儿的手泪眼汪汪,另一边,酒店的医生已经匆匆赶到,给钱慧看了病。
“没什么,只是火气有些大,注意饮食就好。”
医生推了推眼镜:“还有平时注意锻炼,这……否则有三高的危险。”
在场所有人松了口气。
叶轻语礼貌地将医生送出门。
作为叶家最受宠的小姐,纪家未来的少夫人,叶轻语原本在这样的场合也是绝对的焦点。
奈何今天情况太过诡异,大部分的注意力被不按套路出牌的叶钦抢去,不少人在这时候才恍然:
哦,原来大名鼎鼎的叶家明珠也在场。
当然,感叹完了,大部分人还会下意识酸两句——“哎哟,就会装模作样”。
叶轻语自三岁之后,就做到了样样比同龄人强,也习惯了在出事时,永远做那个解决问题的人。
请了医生,联系完司机,处理好一切时,叶时坤还在钱慧身边发愣。
“陪着三婶回家,路上把人照顾好,知道吗?”叶轻语在堂弟面前,也是一副长辈做派。
“……哦。”
叶时坤愣了一下才闷闷地回答。不多时,接两人回家的司机到了,将母亲庞大的身躯塞进后座后,他没及时上车,而是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叶钦的位置,欲言又止。
“怎么了?”叶轻语问。
叶时坤犹豫片刻,小声说:“刚刚叶道长说,我母亲会有血光之灾,还会出车祸。那……今天我们是不是不该坐车?”
“……………………”
叶轻语见新妹妹一系列骚操作时没生气,面对母亲的日常无脑时也没生气,此时,听完叶时坤的碎碎念,反倒气笑了。
“你先站住。”
“?”
“给我背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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