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 立春节气一过。
雨水便见天多了起来。
二月末的那场小雨连绵下了五六日, 金陵城笼罩在一层雨幕中,空气溢散着泥土的清香
三月初五, 惊蛰。
春雷乍动, 电闪雷鸣, 大雨倾盆而下。
天空灰灰沉沉,街道上只零星有几位卖货女披着雨披,冒挑着担子雨叫卖。
戌时一刻,天色黑沉, 往日尚算热闹的宫门口本已空无一人。
忽然,一辆黑漆平头车驶过, 停在宫门口,车妇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递给看守宫门的带刀侍卫。
侍卫睡眼惺忪的神色倏然一凛, 他躬腰冲着车内的主子行了一礼, 拉开宫门,退后一步, 躬身目送马车驶入宫中。
待马车走远,新来的年轻侍卫上前一步,欲言又止冲着开宫门的中年侍卫问道“李姐, 今夜这应是第二辆马车驶入宫内。您此番放行可会惹出麻烦”
新来的侍卫长相憨厚,此刻眼底溢满担忧。
茫茫夜色中的紫荆城,安静的令她惶惶不安。
宫内规矩, 酉时便已宫禁落锁, 宫门不可轻易进入。
可今夜, 他与李姐已经放行了十数位朝臣入得宫内,更甚有两辆车架长驱直入,驶入宫中。
她从未见过外来的马车能驶入皇宫的先历
如此不守宫规,倘若帝君问罪如何是好。
第一日驻守宫门便遇见这等事儿,新来的女侍卫无助的看向一旁的李姐。
中年女子执起刀柄敲了翘她的头,冲着渐行渐远的马车努嘴道“三儿,你知道那是谁的车架吗”
年轻侍卫摇头。
“那是辅国长帝卿的马车,通行腰牌在手,可自由出入宫门呢你年纪轻,第一次当职,遇到今夜突发情况,紧张再说难免。宫内有大事儿发生呢但俱是上头的事儿,我等侍卫只需守好宫门便可。你且记住,皇宫大内当职,宁可糊涂,也不可刨根问底”
年轻侍卫心中惴惴,感激道“多谢李姐点拨”
――
裴元绍赶至乾清宫的时候,三公九卿、四大阁老、镇南王已悉数分列在下首。
宫禁规定,宫门酉时落锁,宫内宫外之人皆不能放行。
可今晚这群朝中权贵泰半被召集在乾清宫内,显是出了大事。
裴元邵眯着眼,将在场所有人的神色一一打量一遍,这才慢条斯理的跨过门槛。
女皇高坐于上首,她的身侧一左一右,分置两把红木嵌螺扶手椅。
镇南王君旌寰坐于右侧,裴元邵绕过两列分立的官员,向女皇行礼后,转身行至左侧红木椅旁,靠坐在椅背上。
他摩挲着扶手,抬眸与明行女皇对视一眼,见她冲着不远处立于众大臣前列的文渊阁大学士杨阁老抬了抬下巴。
裴元绍心领神会,顺着女皇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平日话不多,为人刻板的杨阁老,此刻老态的眼皮掀开,一双混浊眼睛内,寒心四射。
女皇是在告诉他,今夜之事与杨阁老有关。
裴元绍心中了然,面上却是不显。他不着痕迹的对上首的女皇点头,垂眸泰然的靠在椅背上,静待下文。
明行女皇长出了一口气,严肃的觑了一眼堂下大臣,蹙眉严肃道“今夜召尔等连夜入宫,是有一事发生,事关会试徇私舞弊,陷害同科学子之事儿,干系重大。为了公正公平,不影响三年一次会试成绩与考生声誉,这才连夜将诸位召入宫中,启开卷封,查探被陷害考生姓名。”
女皇此话一出,朝中众臣心中咯噔作响。
科举考试,历来公平公正,倘若出了纰漏,天下寒门学子的力量不容小觑。因了入仕为官唯一的出路便是科举考试,倘若科举尚且不能公正,沦为世家挑选官员的工具,断的是平民百姓唯一翻身的机会。动乱必生
前朝王朝倾覆,起因是当年科举腐败层出,寒门学子怨念渐深。裴高祖以此为筏子揭竿而起,将前朝腐朽的朝廷推翻。
前车之鉴,金凤朝历代女皇对科举考极为重视,徇私舞弊一旦被发现,王侯将相亦是严惩。
此番严苛的律令之下,几乎无人有此胆量敢在帝君眼皮子底下动此番手脚。
在场大臣的视线齐齐聚在旌寰与裴元绍的脸上,能有那等胆量染指科举考试,且位高权重,不惧律令之辈,非此二人莫属。
旌寰抬眸,冷冷的扫了一眼众人,视线落在对座的裴元绍身上。
他挑眉,意味深长的笑问“殿下可知内情”
裴元绍把玩着手中的玉串,圆润的指腹一颗颗拨弄,头也不抬的轻笑道“此话应本殿问镇南王才是。我比王君更晚到达宫殿,不清局势。王君此刻追问,莫不是莫不是心虚有意问之”
“殿下慎言,帝君身前,无凭无据岂能容你刻意污蔑朝廷重臣”
旌寰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明行女皇,见她不为所动,耸肩垂头不再言语。
长帝卿这两年手中权力渐大,可一国无二主的道理在所有王朝皆是适用。
明行女皇年幼,性软弱无能,处事犹豫不决,左右摇摆不定。
而长帝卿却能知人善用,目光深远,深谋远虑。
两厢对比,高下立竿见影。
旌寰身为情魔一族,最懂人性。
人有七情六欲,权力、利益皆能改变人心。
帝卿与女皇之间此刻因了有朝中士族施压,暂无隔阂。
可长此以往,帝君忌惮之心定会生出。
裴元绍如今滔天权势,将来便是他丧命的权柄。
即使他看穿了永泰帝的阴谋,将自己伪装成了一有污点的哥儿。
可这些并不够有长帝卿在朝廷的一日,明行女皇将来必不能忍与日月争辉,明行女皇被对比成了尘埃。
旌寰眸中滑过一抹笑意,端坐在红漆木椅之上,一脸恭谨。
坐于上首的年轻帝君,眸光闪了闪。
恍惚的神色掩藏于阴影中,她抿唇,一掌拍在桌案之上“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听完杨阁老说明各中原委,你等再讨论不迟。”
女皇此番话一出,声音尚显稚嫩,可大抵也露出几分怒色。
御书房内一众窃窃私语的朝臣皆是止了声音。
杨阁老轻咳一声,垂手出列,她冲着女皇垂手行礼,恭谨道:“求帝君应允。容臣将那日监考的一众翰林叫上殿前。”
女皇点头,等候在御书房外的侍卫鱼贯押解二十位翰林跪于殿前。
杨阁老上前一步,缓声道“老妇近几日主持阅卷,阅览一位考生卷宗之时,在案卷内发现了这枚银针。”
她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方绢帕,绢帕打开,里面是一枚细针。
此针与普通刺绣的线针并不同,形状短而细,针面薄如蝉翼,近似透明。倘若不仔细查看,很难发现银针存在。
一众大臣的视线凝在银针之上,神色复杂。
“不知诸位可否听过江湖术士所造的吹针之术。老妇不才,二十年前曾见有人用过吹针,隔空当能害人。老妇手中这枚银针与吹针所用的细针一模一样。”
“此乃暗杀有人欲暗杀同科学子”出言的乃礼部尚书崔秉桓,她此刻气的浑身发抖。
金凤朝的春闱一般由礼部负责,身为礼部尚书会试考棚搭建,一应监考官员草拟,皆是经由她手。倘若此次会试出了岔子,她必当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崔尚书后背冷汗涔涔,抬眸看向杨阁老,急促的追问道“可查出是何人所为”
杨阁老佝偻着背,抬眸漫不经心的扫了她一眼,淡声否道“崔尚书所猜并不对,此番不是暗杀。银针之上所抹乃“九日倒”,中此迷药者,昏昏沉沉可睡上九日。却无性命之忧老妇猜测,有人此番不是害命,而是暗中算计考生在考场睡上九日,名落孙山,断了她的仕途。想必该考生当是挡了什么人的道”
杨阁老说完,一双浑浊的眸子直直的看向人群中的定远侯君。
周政粗眉高隆,暴脾气上头,出列,拔高声音质问道“阁老看本侯做甚莫不是怀疑此乃定远候府所为端的是笑话我周家人行事素来行得端坐的正,如此龌龊之行径岂会染指更遑论,如今卷宗未开,被害之人乃何人尚且不知,您无丝毫证据,岂能随意冤枉”
杨阁老不置可否,她垂着眼皮,不轻不重的回道“侯君人品,在下必定信的过。可今日这被害的学子,老妇倘若猜测不错,她名落孙山,最大的受益者便是世女。”
“你你你”定远侯君气的浑身发抖怒目圆瞪,说话都打了哆嗦。
杨阁老掀开眼皮,眸中精光四射,却并没有给周政说话的机会。
冷声继续道“老妇并不会无凭无据凭空猜测,我乃会试主监考官,会试九日,所有考生一应情况皆须了然于胸。说来贡院九日,发生了一件奇事儿,有一考生连续睡八日。考生会试中睡觉,不是题目太难无法下笔便是诸位猜此人是谁”
杨阁老顿了顿,扫了一眼众人,吸足了视线,方道“此人乃寒门那位柳长宁天下文人皆知,柳苍云惊才绝艳,文采斐然。乃今年状元热门人物,考题于她想来并不艰涩。可她却在考棚接连睡了八日,如何不引人生疑今日阅卷之时又被银针一事儿,老妇心中大抵有了猜测。但定远侯君所言无错,所有皆是猜测,无凭无据。为了免去口舌,科考公平公正起见,便有劳诸位与我一并开卷宗,看看此受害考生的姓名,查上一查谁染指老祖宗亲自定下的科考规矩。”
“依阁老所言,那位声名远扬的寒门第一人柳苍云前几日会试中,十有便是被有心人暗害的那位考生”大臣们低头窃窃私语,追问道。
杨阁不置可否,她张口便欲说话。
上首徒然传来两声“刺啦”响,红漆木椅被人从身后拉开。摩擦在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两声拖拉木椅的声音先后响起,声音突兀又尖锐。
一众朝臣应声望去,便见长帝卿与镇南王先后起身,走至堂下。
“开卷宗”旌寰黑着脸吩咐道,眼底啐着狂风暴雨来临前的汹涌。
裴元绍立在旌寰身侧,他眯着眼,扫了一眼众人,勾唇,冲着不远处定远侯露出一抹森冷的笑意。
别人不知,他却是知道。那日柳长宁从贡院门口出来,晕倒于地,血色全无。如今想来,应是迷药药性所致
九日倒好样的。睡了整整八日的她,神仙在世,也定不可能答完三科考题
今夜即使她被人查出银针暗害之事,真凶倘若推出替罪羔羊,便依旧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瞒天过海。
可她连睡八日,考卷空白
会试已结束多日,朝廷能给她的交代仅是找出凶手,堵住悠悠众口。
三年一次的会试,近千学子如何能因她一人受害成绩作废
她若想入仕途,唯有再等三年。
算计之人,一计多虑,费尽心思
裴元绍捏碎手中的白玉珠串,抬手吹了吹手中的残留的粉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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