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烨的笑容逐渐僵在嘴角, 他几乎是恨恨地盯着皇上,可是即便他的眼神如此直白,皇上仍旧像是感受不到一般, 甚至连余光都吝啬分给他一些。
如今,这皇帝已是迫不及待地想同他划清界限。
“好,真是好。”时烨后退一步, 连说了几个“好”字, 他嘴角动了动, 倏然恶狠狠地开口,“你可知是谁给你下了药”
不等皇帝有所反应, 他便自问自答地道, “是你那个好儿子的亲娘, 是她给你下了毒, 是她想要你这条命”
闻言, 皇上紧闭的眼角有瞬间的抽动, 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朕知道。”
“你就爱她到如此地步你明知道她的狼子野心,却依然留她在左右,放任她觊觎你的位置,放纵她踩在你头上一步步往上爬”说到一半,时烨猛然意识到什么, 他倏地放缓了语调, “还是说, 她的想法正好如了你的意,你早就有了”
早就有了死心。
剩下的话,时烨没能说出来。
骤然间,一切明了,曾经仿佛隔着一层朦胧面纱的视线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他一直知道皇帝还在介怀着花嫣然救了他的事,然而他从未想到那件事早已成了一根针,深深扎进皇帝的血肉里。
花嫣然还活着时,皇帝便深受她的影响,被迫爱着她、被迫关注她的一举一动、甚至被迫接受她还爱着其他男人的事实。
原以为花嫣然死了,他便能从枷锁中解放出来,却不想他脱下了原有的枷锁,又套上了后来的枷锁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花嫣然,多少次午夜梦回,眼前浮现出来的总是花嫣然那张美丽绝伦却冷淡疏离的面容。
哪怕他后来那般宠爱宠妃,却还是会情不自禁地从容妃身上寻找花嫣然的影子。
这个枷锁太过沉重,无时无刻不像一座巨山似的压着他,压得他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那么的艰难,也许容妃的所作所为,能将他从枷锁中救出。
至于时烨
他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皇帝可以为了种种原因由着他胡作非为,却始终无法把他当做亲生儿子来看待。
从前,皇帝捧着时烨,如今,皇帝快死了,倒也不必再装模作样的让自己那么劳累。
慢慢意识到这些事情之后,时烨竟然逐渐恢复了冷静。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仍旧如同死潭一般,寻不见丝毫生气,他扯了下嘴角,倏地哧笑一声“既然你这么想死,那我就不阻止你踏上黄泉路了,一路走好,我们来生也不必再见。”
说罢,他呵道“何玉”
侯在拱门外头的何玉连滚带爬地进来了“太、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时烨眼神冰冷地看着皇上“照顾好皇帝,今后若非重大变故,那些打打闹闹的小事也不必来烦我了。”
何玉哪里听不出来时烨的言外之意方才他就站在拱门外头,将里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知太子殿下当真狠下心来不管皇上还是只在说些气话,不过这些事并不是他一个奴才能过问的。
“是。”何玉战战兢兢,忙不迭应下,“奴才遵命。”
时烨瞥了眼何玉,冷哼一声,转身便要拂袖而去。
就在这时,皇上虚弱地出声“太子。”
尽管时烨气得额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却还是身形一晃,顿住了脚步,可他没有转身,他背对着龙床和皇上,暗自攥紧袖间的拳头。
旁边的何玉弓着腰,大气不敢喘一下。
等待片刻,皇上才断断续续地开口“朕时日不多了,想必你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到时,你让容妃来陪着朕吧,酒泉路上,若有容妃作伴,朕也不会太过孤独。”
时烨良久没有动静。
他的脸沉浸在光的阴影之中,几乎与昏暗的色泽融为一体。
只有凑近了,才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制着某种情绪。
“太子”
皇上的声音宛若唤回了时烨,他张了张薄唇“我知道了。”
随即,他大步离开了殿内。
听着太子殿下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卡在何玉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才缓慢咽了下去,他慢慢抬起头,才发现方才贴在地上的额头已经浸出了一层汗水,汗水打湿了地面。
何玉抹了抹额头,赶紧上前去瞧皇上“皇上,你怎么能那样说呢你可是天子、是九五之尊,你一定会好起来”
“何玉。”
何玉的声音戛然而止,顿了顿,才轻喊“皇上”
皇上闭着眼,疲惫之态溢于言表,自打生病以来,他从未看上去如此虚弱过,仿佛方才说话不过也是强撑着一口气,他歇息了一会儿,才道“去把林哲喊来。”
何玉低头“是。”
朱公公在皇上的寝殿外探头探脑,忧心忡忡等待了许久,才瞧见一道消瘦的身影走出来。
他愣了下,才认出那人是太子殿下。
即便过去这么多个时日,他依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太子殿下。
没几个人知道,那日太子殿下从雪京山上拿了灵石回来时,几乎快丢了性命。
直至现在,朱公公还是不太愿意回想那几日的情景他记得他无时无刻不在太子殿下床前伺候着,眼睁睁看着太子殿下好几次差点没了呼吸。
太子殿下的手臂上割了许多条极深的伤口。
若是从前,以太子殿下的体质来说,那些伤口早就痊愈如初,可是这次,那些伤口不仅没有痊愈,而且看起来如此血淋淋,仿佛要流尽太子殿下全身的血液。
起初朱公公还以为那些伤口是太子殿下在拿取灵石时被花家人所伤,后来问了左枝,才知晓是为了救温公子的一双腿。
为了温公子的一双腿,却险些要了太子殿下的性命。
想到这些,朱公公的脸色免不得有些凝重,他一直知道温公子在太子殿下心里是有些特殊的,但他从未想到会特殊到如此地步,竟然让太子殿下心甘情愿牺牲如此之多
起初,他以为这些变化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现在,他突然不知这些变化是好是坏了。
朱公公敛了敛神,忙不撑着伞迎上前“太子殿下。”
时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比这层朦胧雨雾更为冰冷,他薄唇动了动“回宫。”
朱公公道“是。”
雨下得不大,朱公公把伞都偏向了时烨那边,回到东宫寝殿时,时烨只有衣摆微湿,而朱公公全身上下都淋透了。
朱公公不敢多言,赶紧把湿漉漉的伞塞给侯在寝殿外的小太监,随即小心翼翼地跟在时烨后头。
时烨沐浴完,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沉默地坐在椅榻上,身上的雪衣衬托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可惜他眉眼冷冽,眼底仿佛泛着一层淡淡的冷光,令人不由自主地不敢靠近。
朱公公也换了身衣裳,弓着腰站在边上,悄悄抬眼看向时烨。
不得不承认,尽管太子殿下如此消瘦,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俊美,原先毁了半张脸都能叫人看晃眼,如今恢复容貌,只怕十个瑄王都比不上了。
那些人都说瑄王是大封国第一美男,真该让他们看看如今的太子殿下。
朱公公正想得入神,倏地听见时烨唤了他一声。
朱公公赶紧上前“太子殿下。”
时烨垂着眼,鸦羽般的长睫在他眼下落出小片淡淡的阴影,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他把攥在手里的灵石扔在面前的案台上。
“花家人把这玩意儿当成传家宝一样地看着,本宫千辛万苦地替他拿了来,他却弃之如履。”
朱公公秉着呼吸听完时烨这番话,轻声道“太子殿下,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也有各人的选择,太子殿下选择尽孝,皇上却选择顺其自然,这是皇上的选择,不怪太子殿下,依奴才看,太子殿下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时烨轻笑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顿了顿,他又道,“罢了,把这玩意儿收起来,本宫暂时用不上它。”
朱公公道了声是,迈着小碎步走上前,伸出双手捧起被时烨随意扔在案台上的灵石。
正要走开,却听得时烨道“慢着。”
朱公公脚下一顿,转过身“太子殿下还有吩咐”
时烨的目光越过朱公公,落在案台的某一处,他抬手指了下“给本宫拿来。”
朱公公应了声,放下手里的灵石,将放置在案台一角的泥人拿给时烨,他早就瞧见了这个泥人,也不知太子殿下为何把它放置在案台上,明明这个泥人看上去奇怪又丑陋,偏生还有些眼熟
但是这些想法在朱公公脑海里过一过便是了,他万万不敢说出来。
时烨接过泥人,这个泥人是他和温池去集市时亲眼看着温池捏出来的。
这个泥人丑是丑了点,可看久了,竟然还觉得有些可爱。
只是他记得泥人之前不是这个样子,貌似被谁动过,且泥人的脑袋上还被套了个黑色的小帽子方才他一眼便注意到了这个小黑帽子。
时烨问“有人动过它”
“是温公子。”朱公公害怕太子殿下怪罪下来,赶忙解释道,“温公子说天凉了,这泥人穿得太薄,想为它添些衣裳。”
于是温公子不仅做了件简陋的衣袍裹在泥人身上,还做了顶怪模怪样的帽子,但那件衣袍着实难看,连温公子自个儿都看不下去了,便将那件衣袍扒了下来,只留了这顶帽子和一些零碎小饰品。
说这里,朱公公也有些无奈,能在太子殿下跟前不把自个儿当外人的人,恐怕举国上下也就温公子一人了。
朱公公悄悄观察着时烨的脸色,发现时烨不仅没有生气,还扑哧一笑,冷冽的脸色在烛光中瞬间变得柔和下来。
“本宫便知道是他。”时烨轻轻捏了下手里的泥人,他看着那顶小小的帽子,刹那间,内心的空寂全被填满,“本宫也只有他了。”
说罢,他猛地起身。
朱公公吓了一跳,忙道“太子殿下”
时烨头也不回地说“准备一下,随本宫出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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