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无法从剑士的眼睛里读到什么。
剑士应该是想杀她的。
长期以来,阿雪也明白了鬼杀队对于鬼的深恶痛绝,像他们这样的东西,是被称之为披着人皮的野兽。不,连野兽也算不上,至少大部分野兽是不会残杀同类的。
她盯着剑士手上笔直的刀刃,刀刃上还沾着仓义的血。他抬起刀剑,经过温暖的阳光那么一烤,血迹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你是……”有人跑过来,声音颤抖,阿城看见年轻剑士耳朵上挂着的点染赤红的耳坠。
“您就是缘一大人吗?”
没有见过人,至少还听说过他的名声。尽管在缘一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他某些方面的名声并不算好,关于优柔寡断,关于放虎归山——但强大到无可挑剔。
多少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天才,也只能望着他的背影叹息。
缘一让他先回去休息,经过刚才的战斗,阿城身上的伤口又崩裂开了。他感谢过缘一,才离开,离开前还不忘提醒:“缘一大人……这只鬼很狡诈的,您要注意……”
于是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能够见识到第一剑士的风采是毕生难求的机会。
大殿里只剩下缘一和阿雪,不对,还有地上的一只脑袋。仓义显然还没有死透,刀刃上照映出他惊恐的面容,最终不甘地不再动弹。
……
再一次见到熟悉的面容,这是缘一没有想到的。这漫长的一年时间他一直没有放弃寻常常子的下落,最后一次得到消息是常子出现在某处城中的猎户人家。但猎户人家在一夜之间被人尽数屠戮,常子也不知所踪。
这么一过来就是一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他注视着眼前瑟缩的鬼物,五官带着妖邪,皮肤泛着不正常的苍白,眼睛里两团鬼火更为她的容貌增添一丝寒意。这样一大块寒冰放在黑暗里,能不感到彻骨么?
无论怎么样变化。
她总还是常子。
常子就是个可怜巴巴的,又孤单又偏执的坏孩子。他垂着眸子,不知道想起什么,长刀微动发出铮鸣。
刀锋划过面颊,又稍稍往下,顿在她的脖子上。
阿雪莫名浑身一寒。
她准备开口求饶的,这样的习惯仿佛是天生的,天生的狡诈和苟且。假如黑死牟在这里,估计还能回答她这个问题——这种苟且来自于无惨。
无惨那样恐惧,刻入骨髓。
仿佛有千万只蠕虫在皮肤下涌动,她感到浑身血液的抗拒,随即的,她的身体也做出一些反应……比如剧烈地喘气,瞳孔缩紧。
“请……请大人饶了我吧。”她试图开口求饶。
“我只是被胁迫的——”
她是不认识面前这个剑士的,可这个人的强大不是她所能抗拒的,只是那么轻轻一比划,她就浑身瘫软如泥。阿雪觉得这人可能是挺坏的,要是别的,早就一刀砍死她了事,怎么会这样慢吞吞地折磨她呢?
偏偏她不能得罪这人,不然死成什么样她可控制不住。
她感觉脖子上紧贴的刀锋挪了挪,压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年轻俊秀的剑士还是波澜不惊地盯住她。
看什么看!难道脸上还能开花吗?
要杀要剐一刀了事!
这么一直盯着她,总不成还是有特殊喜好的变态吧?
她吞吞口水,适当地露出示弱的神色:眉毛耷拉,眼角挤出一点水光,抿唇蹙眉,而视线则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头顶不动如山的剑士。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阿雪深有体会,毕竟伟大的无惨大人将这一点真理贯彻到了极致。活着才能保证成事。
她觉得剑士暂时还是没有杀她的念头,总还有挽回机会。
便赶紧说:“大人,求、求求你……我是被他们故意变成这样的,我以前不过是个小渔村里的女孩而已——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谁!”
记忆她是没有的,瞎编乱造来一个,把锅全扣在无惨和仓义脑袋上。
剑士若有所思。
他看着门外,夕阳已经从海平面上落下了,大海显出它沉重怯深邃的一面,而村民们也被阿城编了个理由疏散回家,地面上只余下几点细碎的光。
天要黑了。
缘一收刀入鞘,阿雪也不敢动。直到他推开门,她才敢偷偷动动自己发酸的胳膊和手指,时不时还用余光去窥探,生怕这杀星又来个回马枪。
——真是个怪人。
不杀她又要放虎归山。
一点也不像鬼杀队的作风,斩草除根。
她爬起来,把脑袋探出去,小声呼唤:“大人,你还在吗?”
没有回应,刚刚要雀跃起来。
就听见年轻而镇定的声音:“在的。”
阿雪吓得一个趔趄,险些没有脸面地趴在地上。她用双手扒着门槛,只敢把半个脑袋伸出去,正好看到那个束马尾戴奇怪耳饰的青年坐在殿门口的台阶上,杀气腾腾的剑放在他的右手边。
她的注意力全被剑吸引了,生怕脑袋也和仓义一样坠落。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很干净,也有成年男子特有的韵味。看他没有什么恶意,阿雪松口气。
声音细如蚊呐:“阿、阿雪。”
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得口吃。
本来按照她的计划她是打算□□的,可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她又明白,眼前的青年根本不是和以前那些一样的货色。且不说有没有用,她真敢这么干,怕是这人就能削掉她一层头皮。
于是只能夹紧尾巴做鬼。
艹。
没有尊严。
她这种炸毛的表现没有引来青年的注意,青年背着她,空门大露:“是下雪的雪吗?”
其实阿雪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这个名字是无惨大人赐给她的。但她忌惮于面前青年的本事,只能绷紧脊背,略带点初为阶下囚的羞耻。
“是、是的。”
真的要成结巴了。
缘一看着她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随即满满的悲凉侵蚀上来。他是没有过多的情绪化的东西,可是看着这样的,一无所知甚至还在小心翼翼讨好他的常子,却想起很多事情。
……变成鬼的岩胜。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过要保护常子,可是现实又狠狠给了他一记重击。仿佛连老天都在惩罚他这个占尽气运的天才,这边是,世间万事事事不能如愿。
……他的人生仿佛充满诅咒,也许降生之际真的是不详的。母亲疾病而死,兄长失足成恨,队员生出斑纹,即使是童年玩伴也落不到好下场。
他还没有从这种回忆里挣脱出来,他听见什么细细的舔舐声。
阿雪蹲在仓义边上,似乎在撕咬什么东西。死去的仓义从身上掉出一些残肢碎片,看起来都是储备粮,而阿雪捧着一只胳膊。
细密的牙齿轻轻撕咬。
呕——
下一刻,却吐得翻天覆地,眼泪直淌,哪里还有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呢?她显然吃不下去这些东西,身体的本能抗拒这种饥饿感。
她在注意到缘一进来之后吓得险些跳起来,如同受惊的松鼠:“不!大人,我是清白的,我没有……”
可胳膊还在她手上,甚至忘记丢掉。她几乎预见到这位一刀流的剑士漂亮地砍下她的大好头颅,丢在阳光下化成灰。
缘一稍微有一丝杀意,转瞬即逝。
他觉得这就像是他的错误。
在岩胜变成鬼之后,无惨却又盯上了常子。他无法伤害到缘一,但是却能够伤害到他身边的人,愧疚感瞬间填满他的胸膛。
……都是他连累的吧。
常子已经那样痛苦了,而现在他却还想要杀了她。
“常子。”
刀鞘出刃,又压回。
阿雪叼着一只胳膊,警惕地盯住他。她又咬了一口,刚却还没有吞咽,就翻天覆地地吐了出来,连眼泪都哗哗地淌下来。
她太虚弱了,需要补充力量。
但身体无法进食。
缘一看着她,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凝视片刻,蹲下来,发现阿雪看他的目光纯然陌生,便站起来,往后走。
阿雪害怕被山上的狼吃掉,现在的她太虚弱了,看见缘一不杀她,她又觉得也许缘一是个好人。她远远得像条小尾巴,就这么一人一鬼,一个人走,一只鬼跟。
五感通透的缘一当然知道是谁跟在后面。
他也没有阻止,放任她继续跟着。看起来常子不记得他,但还是亲近他。
他往溪边清洗自己沾血的外套,看到阿雪过来,招了招手:“你伸手过来。”
她不知道伸哪只手,于是两只手一并递了过去。
刚刚抓过尸体的手上沾了干涸的血迹,缘一用清水给她洗掉,然后说:“你的身上太脏了。”
阿雪嗅了嗅自己,果然一身的腥味。
这其中有仓义的血,有村民的血。她点点头。
这下缘一便仔细地搓干净她的手。
她的掌心还是如为人时一样洁白细腻,只是指甲变成了黑色,且长成细长的模样。这双手上可以轻易撕开寻常人的胸膛,缘一不怕,他拿一张手帕给她擦拭干净。
忽然间,他有种回到了常子生病的时候。
常子没有变成鬼。
她只是被污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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