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阿吉私奔的那个浪人只是家族收留下来看家护院的,再怎么样身份也还是低贱,何况他身上据说有骗人钱财和杀人的罪过,逃到这边来的。
九条倒是没有待太久,一会他的仆从跑进来,面色微变:“老爷回来了。”
他便不敢多待。
最后朝阿雪点点头,露出文雅的笑容:“今天实在是不巧,等几天花开得时候我再过来吧。至于那件事情……我会让他们注意的。”
衣冠,嗯,没有乱。只有胸口未干的湿漉漉的触感,他等上车,想起阿吉鲜红的指甲盖在他的胸口,还掐出了印子。
牛车回到府上的时候,他在偶然一掀帘子的瞬间看到了什么,瞳孔骤缩——那个冷冰冰的武士在往相反的方向去。
看样子没有注意到他。
这一次阿雪还是和黑死牟碰头了,几百年来这样的见面次数屈指可数,比如这次是应无惨的命令。
黑死牟:“鬼舞辻大人说最近有鬼杀队出现在这一带,他们可能在寻找什么,希望你能够打起注意。”
他看一眼阿雪,没有继续说下去,按照他的性格其实并不容易低头。接着他看到阿雪身上的衣服,宽松地露出雪白的肩膀,细长的脖子,还有一双腿,便不由得皱紧眉。
在他们那个时代还没有这么多漂亮且暴露的衣服,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母亲还是常子都穿着严丝合缝的得体装扮。
其实是他跟不上时代了。
阿雪没给他一个眼神,继续拿着烟枪点燃,屋子里熏漫一种浓郁的微甜的烟气。她把面前送来的点心堆叠在一起,直到倒塌。
过了一会儿,结果黑死牟还没有走。
她盘算过,如果真要动起手来,她可能不是黑死牟的对手。黑死牟是由一个有天赋有基础的武士转化为鬼的,而她多半只是普通人,她的能力也仅限于情报收集和暗杀。
至少她还没有见过黑死牟的血鬼术。
可她的恨意啊……一次又一次涌起又退下。
……有些事情是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的。
——她的缘一。
这段时间她发现这具身体有强烈的烟瘾,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因为鬼的身体是很难让她对某件事物上瘾的,至少她现在觉得很冷静。
她吐出一些烟气。
脑子越发清醒。
“那个男人……”终于黑死牟还是开口了,语调听不出变化。
阿雪微笑,也并不看他:“那只是我的事情,我做什么或者和谁在一起,好像都不是你关心的事情。”
……其实他是有资格关心的,毕竟他可是常子的。他还是没有把话说出口,他知道有些局面一旦真正打开,就再也收不回去了。
他对常子的抛弃,还有那个常子变成鬼的晚上……只是幻觉就好了,可惜不是。
而作为一个陌生人的话,他当然没有资格干预常子的任何事情。
黑死牟低垂眼睛看着烟雾:“我没有意见,只是你得控制好自己,不要让任务无法完成。”
阿雪:“只是为了任务,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黑死牟没话说,只能走了。
吉原的夜晚一点都不安静,把半边窗户推开,除了能够看到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还有就是地上漂亮的灯火。居酒屋的旗帜在黑暗里被风鼓起,遮挡的幕布下,透出许多橘红的温暖的光,而在视线所及的地方,她能看到下半截男式和服和木屐。
其余街上的花灯,招牌,门口站立招揽生意的年轻女人们构成了整个画卷的一部分。
阿雪就靠着窗边,从怀里摸出半个破碎的面具和半只笛子。
因为她已经不是活人了,浑身都是冰冷的,即使捂在在怀里很久,也丝毫不能温暖这两样东西。
缘一大人很少笑,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又慈悲又残酷的存在,起码这两种东西在他身上融合的并不矛盾。
但是他笑起来啊……
冰雪消融。
*
在冬天下雪的季节,缘一时常能够看到阿雪光着脚在结冰的走廊上跑。她像个玩疯了的野孩子,提着裙子,从这一头跑到那一头。
缘一喜静,他便坐下喝些清酒,或者练剑。
“你在干什么?”
阿雪的脚在积雪上踏来踏去,发出松动雪层得咯吱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下雪,原来雪是这样的。”
对于阿雪来说,的确是第一次。
“你觉得雪很美吗?”缘一问她。
阿雪偏着头,“怎么会呢?我看到路边有好多冻死的人,还有压死的庄稼,他们都在田陇里坐着哭。”
她说的都是实话,今年的雪季比往年更长,积雪更厚。在战争、严寒和蝗灾的影响下,饿殍遍地,尸横遍野。
这一切缘一也看着眼里。
但他最擅长的事情只有斩杀,他甚至不善于去把握自己的亲情和爱情。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强大,因为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忽然他又觉得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小的。
在某些真正的灾难面前,实在太渺小了。
他发出叹息。
他的剑一点用都没有。
甚至他还能感觉一些迷茫,他问阿雪:“我是不是很无能?”
阿雪觉得不是这样,她的思考方式其实很简单也很直白:“你要是总是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身上,那就太傲慢了。”
她虽然很喜欢和缘一说话,可她并不避讳。
缘一点头,“是啊,我好像太傲慢了。”
他好像明白什么,捕捉到什么。
有一个从他出生起就开始困扰他的问题,慢慢有了轮廓——他要做什么?
曾经他以为自己的使命就是要杀了无惨,可是后来看到世间百态,他又觉得自己不能只做这么一点。
再然后,找到了常子……他又想保护常子了。
太贪心的人总是不能兼顾所有事情,就像曾经既想在鬼杀队完成自己的目标,又想兼顾到兄长的感受。
结果是岩胜离开了。
在绝对强大的同时,他的另一方面近乎于零。现在他不去想那么多了,他只想在有生之年杀了无惨,然后保护常子。
别的事情……可能无法强求。
他心里装着一些小秘密,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是因为他像个腼腆的孩子一样并不愿意说出来。好像出来之后,这个梦境就破碎了。
“我就喜欢大人傲慢的样子……”阿雪蹲在地上堆雪人,小声说话。
刻在骨子里的一些本能让她追随强者,而一个“傲慢的”强者内心也一定是强大的,缘一就是其中完美无缺的代表。
一只温热的手放在她的头顶。
缘一在看她。
她意识到这一点,高兴得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这种颤抖是恐惧和雀跃的结合。
“大、大人?”
这种恐惧让缘一察觉到了,他微微停顿。他问阿雪:“你难道不怕我杀鬼吗?”甚至有时候常子还会藏在一边鼓掌,好像看着什么有趣得事情,而不是她同伴血肉横飞的尸体。
阿雪有点吃惊:“恁怎么会以为我们是同类呢?”
“每一只鬼都是不同的个体,它们甚至会为了争夺宝贵资源而互相残杀,合作的就更少了。”
“何况您不觉得这种生物是野蛮的,肮脏的,疯狂的吗?”对于自己的同类,阿雪显然没有好的词汇,她觉得就是这样的,不存在什么同理心。
她唯一担心的只是缘一受伤,虽然她知道不会。
“那你觉得斩鬼人是什么样的?”
“是大人这样的吗?”
“是的,你可以继续说。”
阿雪这一次的描述截然相反:“强大的,公正的,理性的。”
缘一终于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阿雪的问题不在于她对于同伴的鄙夷,而是另外一种绝对的残酷。她喜欢的,她会真诚地赞美,而她不喜欢的,那么就会绝对摒弃。
她残忍得就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曾经有一件很漂亮的和服,是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后来阿雪却拿起剪刀把衣服剪得七零八落。
按照她的话说,她不想做鬼了,她想销毁“证据”。
她始终决定自己是可以成为和缘一一样的人类的,这种想法日趋显著,甚至到了偏执的地步。
难道缘一忍心告诉她这个只是一个想法吗?
当然不会。
缘一在她提出猜测的第二天就告诉她,这没有不什么不好,阿雪可以永远青春漂亮,这是很多人都梦寐以求的。
那时候阿雪哭了,声音也是喑哑的:“可是缘一会老。”
会老就会死,没有人是不死的。
缘一觉得这个是很正常的。
他擦擦阿雪的眼睛,没有说话。
“等冬天过去了,我们就搬去海边吧。”
*
童磨盯着阿雪。
阿雪盯着童磨。
她的衣服在童磨这里,这是她血鬼术的一部分,如果她不能够找回来,就要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能够找到自己的本体了。
——这个时间本体如果晒到太阳或者被人伤害,后果不堪设想。
她便从窗户翻进去,结果这种时候还有小鬼头没有睡觉,黑暗里一双发亮的眼睛盯住她。男孩年纪看起来很小,个头也是,白色的头发微微卷曲,皮肤也是剔透的白色。
——看起来像是得了某种病。
但是那双眼睛有点出乎阿雪的意料,流转漂亮色彩的,奇异的双瞳。现在这双眼睛盯住她,既不害怕也不好奇,就只是无机质地看着。
好像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不过如果被普通人看到的话,应该杀掉吧?
可是阿雪没有杀过孩子,她觉得就像缘一没有杀她一样,如果没有犯错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冷着脸,在确定孩子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后,坐下来了:“你知道我是什么吗?”
男孩居然不害怕:“你是什么?”
阿雪:“我是报恩的妖怪。”
结果男孩反而皱着眉头,好像这个答案让他不满意,他摇摇头:“怎么可能呢?你明明应该是鬼……”
阿雪盯住他。
童磨的后半句说完了:“漂亮的女鬼……”
大概他不知道鬼是什么意思,从书上看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志怪书上最喜欢写漂亮的女鬼和狗男人。但是也好,至少他承认了一件事情,阿雪很漂亮。
毫无疑问的夸奖。
她揉揉男孩的脑袋,结果男孩啪的一声就往后倒。
“喂,你怎么了?”
那双色彩斑斓的瞳孔还在放空:“我看到了女鬼……嗯……真正的女鬼,死而无憾了呢。”
死个屁?
这种一脸满足到升天和极乐世界的快乐是怎么回事?
还从来没有人把见鬼当成毕生追求的。
阿雪拍拍他的脸,尽量放柔声音:“好了,起来吧,我是来寻求一点帮助的,你会帮助我吧?”
如果不这么做,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按捺不住揍他一顿。
他的眼睛于是充盈泪水,刷的一下流下来,搞得阿雪也有点愧疚了。
他一边哭一边说:“女鬼小姐是来找衣服的吧?”
阿雪点头:“很重要,那是我的遗物呢,你应该不会忍心看着我不能轮回吧。”
可是童磨说:“轮回啊……轮回可是很难的,说不定下一世就变成什么了。”
他坐直起来,柔声蛊惑,就像对着信徒们说话那样:“女鬼小姐要是没有功德的话,是很难得到好的轮回的。”
虽然他说的很有道理,但是阿雪不想和他磨叽,于是问:“可以把我我的衣服还给我吗?”
童磨想:“不行,你的功德还不够。”
……功德?
阿雪觉得这种逼逼赖赖的神棍她见了不少,就是没有这么天赋异禀的。
童磨又说:“我这是为你好啊,女鬼小姐。”
阿雪:“我不需要轮回,我只要衣服。”
结果她看见这个男孩怜悯地哭泣着,正襟危坐,仿佛看着一个自暴自弃的可怜人:“怎么会呢?生命如此美好,难道女鬼小姐不向往生命中每一寸美好的回忆吗?轮回何尝不是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还、还挺动听的?
阿雪决定单刀直入:“你告诉我要什么条件。”
童磨擦擦眼睛:“条件,怎么会是条件呢?算了,被误解也不是一两次了,你就当是条件吧。”
他说要阿雪帮他做三件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阿雪觉得一个孩子能提出什么要求呢?于是答应下来。
临走的时候,男孩说他叫童磨。
阿雪觉得这个名字不太好听。
可能因为莫名的不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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