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百年篇(七)

小说:上弦之六 作者:幸哉
    今天格外热闹。

    远远的,阿雪慵懒的趴在窗边,就看见有一群人逐渐聚集。这段时间清闲下来,既没有来自无惨方面的压力,也不必面对那个讨厌的小鬼头。

    “喂,那群人是在干什么?”她嫌弃的看了一眼。

    一群看上去神神叨叨的人,脸上带着某种狂热,好像在翘首盼望什么似的。

    ——这些她都是很明白的。

    往往这些东西能够欺骗的只有饱受苦难的贫苦人民,反倒是那些为非作歹,鱼肉百姓的达官显贵们是不会受到欺骗的。身为同类对自己的同类下手,压榨他们仅剩的一点钱财,从而让自己得到物质上的满足。

    身边的小女孩正在给阿雪梳头,阿雪趴在窗子面前,她的头发长且乌黑,女孩儿就在背后小心翼翼的梳弄着。

    “阿吉小姐不知道吗?极乐教的家伙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举行什么仪式。”女孩说。

    阿雪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这个仪式童磨也会参加?

    “你们好像很喜欢这个教派?”

    女孩说:“也许您不会相信,极乐教是真的有神迹降临……圣子几乎全知全能。”

    某种威信在他们心里建立长久,况他们也并不想了解这背后的龌龊勾当,这个看上去一片祥和安宁的极乐教就一直留下来。

    “听起来真是厉害。”

    阿雪的夸奖心不在焉,关于装神弄鬼,早在海边渔村的时候就已经摸透了。她和仓义装作是神秘的存在,稍稍展现一些不合常理的地方,那种蒙蔽地方的人就已经相信了个十成十。

    “小姐今天要见一见九条大人吗?他毕竟已经很久没有来了,这样下去那些女人不就高兴了吗。”总是有一批人幸灾乐祸的想等着阿雪出丑。

    可是她表现的是那样完美,无可指摘,恶毒的视线最终只能讪讪地收回。她们只能不做声,在心里暗暗地想:阿吉这样高傲,最后一定会被人抛弃吧?

    想当初被抛弃到花街一样,以后也会被这些曾经缠绵的情郎狠心踢开吧。

    阿雪不咸不淡,把指甲盖染红。

    “你担心什么?”

    “实在不放心的话,你帮我把他叫过来。”

    是“叫”,不是“请”,她的用语可是一点儿不客气。好像随着什么事情办成了,小姐的脾气一天天的也更古怪起来了,她什么都不在乎。

    女孩一方面担心阿吉小姐失宠,这样就无法保留她的花魁地位了,另一方面阿吉是个很好照顾的小姐,她并不希望自己再换一个主人。

    阿雪掐掐她红彤彤的脸,直到她整张脸都熟透了。

    “你把这个东西给他们,他们就会放你进去了。”

    给了她一个嵌珍珠的小盒子。

    女孩羞得要死,一溜烟跑没影了。

    阿雪朝她离开的方向看一眼,倒是没什么反应,转过身用乌溜溜的眼睛继续看着窗外,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却习惯性地拿起烟枪。

    大概是,这种很安静的生活方式能够让她彻底冷静思考吧?

    一口烟吐到窗外消散。

    “女鬼小姐,你在晒太阳吗?”

    阿雪不敢晒太阳,至少她目前还藏在房间的阴影里。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是谁,低头看下去,后院里站着白橡发色的男孩,正在抬起头仰视她。

    ……所以,怎么进来的?

    不,应该说他是怎么知道阿雪的地方的?

    “我闻到了女鬼小姐的气味,女鬼小姐知道吗?你的味道和加了糖的冰花一样,又凉又浓厚。”他倒是很无辜地解释了,“然后……我从这里钻进来了。”

    背后有个破掉的墙洞,可能是狗洞。

    反观他身上,洁白的外衣粘上了肮脏的土块。

    他今天的穿着很特殊,脖子上挂着一串描绘愉悦人脸的珠子,头上还戴着类似莲花一样宗教意味浓厚的帽子。脚上束缚有细细的银链。

    至于那张孩子气的脸,额头前贴了火焰花纹的金箔,让一双七彩琉璃色的瞳孔更加突出。

    显然童磨是从仪式当中跑掉的。

    阿雪问他:“你觉得我会把你藏起来吗?”

    此刻的童磨就像一只从笼子里跑出来无处可去的野猫,他遵循本能跑到他认为合适的地方,甚至没有考虑过接下来的事情。

    阿雪却觉得他像是娇滴滴的跑出来的小姑娘,就像当初的阿吉一样,谁说阿吉一定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自由呢?

    童磨没回答,一字一字说:“我想上来。”

    阿雪把自己的翡翠烟枪砸下去,结果还是没把他打清醒。“你把东西给我捡上来,你可以从后门进来,没有人……不过被抓住的话我就不管你了。”

    好像得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机会,童磨把长烟枪捡起来,一会果然找到了正确的道路,顺着楼梯小跑上来。

    他夸赞说:“女鬼小姐的房间真大。”

    阿雪:“谢谢,你的也很大。”

    但是还是有不一样的,阿雪的房间奢华非常,而童磨的房间就是空荡荡且毫无生机的。因为他不需要这么多的想法和爱好,他的父母如此觉得。

    上来的童磨把东西放到阿雪的桌上,又站开。

    “你的脚太脏了,你应该在门外洗一洗再进来的。”阿雪用烟枪另一头指着门外,那里有一个打满清水的水槽。

    童磨赤着脚,穿过沾满污水的泥地,现在又踩脏了她的地毯。这种地毯是羊毛编制的,听九条受是波斯毯。

    “明明是你让我上来的。”童磨假装委屈。

    “算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不过很快阿雪后悔了,她说:“你身上太脏了,还是别坐了。”

    童磨唉声叹气:“我身上的泥巴还不是因为来找女鬼小姐吗?但是你居然嫌我脏?可能我的存在就是个错误吧,唉,罪孽啊。”

    “算了,你随便吧。”阿雪问他,“你不怕抓回去吗?我告诉你,我这里可不藏人。一会也还有人要过来。”

    童磨充耳未闻,他在阿雪的面前照了个镜子,甚至还转了个圈圈:“哦,我原来长这样。”

    他对于自己今天的打扮不是很满意,那对奇葩父母的审美显然是不能让童磨高兴的。他的袖子太长,衣摆太宽,帽子把他压得更矮了。

    他把整个袖子卷起来,阿雪看见他手上有一整片的浮世绘。

    画得很怪异,有裸身的美女,无头的怪物,还有冥府和黄泉。这一条手臂仅仅露出整个图案的冰山一角,可以看出画者带着荒诞癫狂的情绪。

    童磨不知道身上的图案有什么含义,他只是说:“你就在看这个吗?不好看的,他们在我背上也画了东西。”

    他的背上是恶鬼。

    密密麻麻的,粘连扭曲的人体,一颗颗细小的脑袋就从肉山里探出,空洞的眼眶死死盯住眼前。

    “他们说要在我身上封印恶鬼呢,只要能够封印下来,大家也就不痛苦了。”

    阿雪忽然想起一点不美好的回忆,某种厌倦的情绪占满了她的胸膛。

    她用烟杆敲敲童磨的帽子,“你要把这些东西洗掉吗?”

    童磨抱着衣服退后半步,瞪大眼睛:“你这是非礼我……”

    他不愿意洗掉,阿雪也就不强迫了。某些成分的矿石粉末对身体有害,一直留下去可能会中毒。但他用这种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神看着她,阿雪就觉得自己像个穷凶极恶的恶人。

    楼梯响了。

    童磨反应快,打了个滚就藏到柜子里面了。他的个头太小,那种地方明明只能藏一只猫或者狗的,但他这么一蜷缩,整个人就被完整地吞进去了。

    阿雪没管他,只是懒洋洋起身,门外青年压着嘴角不露出自己喜悦的心情。

    “我这一次……”

    阿雪问他:“你带了什么?”

    他从背后拿出一只纸包,里面有香喷喷的麻饼:“我看到路上有,我想你也许会喜欢的……”对于他这样的人而言,阿雪喜爱的那些奇珍异宝反而没那么大吸引力了,他觉得若是要让阿吉明白自己的心情,就是给她分享最简单的东西。

    阿雪有点烦了。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很多人眼里看起来很庸俗,可是没办法,她就是喜欢漂亮衣服和珍宝,再不然……也只有缘一能让她的心情平静下来。

    这……大概只是感动自己吧?要是把他的东西砸到地上,他会不会难受?阿雪有些恶劣地想,但她还是微笑着,轻轻挽着青年的肩膀让他走进来。

    “真是辛苦九条大人了。”

    他排着队,晒着太阳,也没有顾得上贵族的风范,满脑子都是阿吉,现在这么一听,忽然觉得一点都不累了。

    “不,不辛苦,你喜欢的话就好。”他解释说,“这几天家里来客人了,很忙,看起来像是外地的武士呢……不知道是哪一方的。”

    他的话让阿雪打起注意。

    “什么武士?”

    “没什么意思,看起来一个二个冷冰冰的,又不懂人情世故。不过听口音,几个地方的都有,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一段时间帮忙。”九条不慢地说。

    其实也不怪鬼杀队的人冷漠,只是他们身上杀气重,任务也并不和人情世故打交道,自然有种格格不入得疏离感。比起普通人的话……他们无疑掌握着另一重真理。

    阿雪眯着眼睛,没继续追问下去了:“大人你出汗了。”

    九条的额头被晒出一层薄汗,阿雪给他用帕子擦了擦,让女孩给他倒了杯水。他便顾不得风度,大口灌下去。

    他没注意地上的泥巴,只是高兴地盯着阿雪。

    他问:“阿吉小姐这几日在做什么?”

    其实阿雪什么也没做,但出于形象问题,她说:“我种了一些花,如果大人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

    其实只是花坛里自由生长的,早在几天前就有的。

    假如他清醒一点,就会想起刚走之前这些花已经开艳了。

    两个人说了一会话,他又有点羞涩地想来亲亲一亲阿雪,结果阿雪把一坨冰块塞进他嘴里,“刚从冰窖里取出来的。”

    一个激灵他脸上的热度又褪去了。

    他知道阿吉脾气不好,可能今天的阿吉格外不好说话一些,也不知道是谁得罪了阿吉。发怒的阿吉当然也很好看,因为她的怒火是掩藏在冰层下的,使得一双眼睛里饱含冻人的刀子。

    他以为阿吉几乎要赶他走了。

    她只是用手压着他的肩膀,拿着一只蝙蝠扇轻轻扇来一阵凉意。“你跑什么?”

    他缩缩脖子。

    生怕阿吉又从什么地方拿出把锋利的肋差来追着他跑,要知道刀剑无眼,阿吉的鞋子看起来也很容易摔倒,把她给划伤了可不好。

    阿雪抱着他的脖子往他耳朵边上吹气,扇子就往他敞开的衣襟里面一插,冰凉的手靠着他的肩膀:“大人的身体可真热,很晒吧?”

    “是、是……”

    阿雪看他僵住了,就笑着咬住他的后脖颈:“今天就让我来伺候大人怎么样?”

    虽然不是第一次了,阿雪能够离开阿吉的身体,但是顾及到童磨在这里,她就收敛了许多。

    她拿腰带拴住了九条的眼睛。

    “大人我们来做游戏好不好?”

    “别摘下来。”

    “我就藏在这里,你来找我。不是说您的直觉很灵吗?那么就让我看看您的真心吧。”她又用温柔如水的声音说,“如果大人抓住我的话,随便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吧?”

    事实上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童磨从柜子缝隙里清晰看见阿雪收敛的面容沉静下来。

    其实她不喜欢那个男人吧……童磨想,明明那么虚伪的笑容,态度也很敷衍,只是在欺骗他。因为现在的阿雪已经不加掩饰了,作为旁观者的童磨当然能够看出来。

    不过他一点不害怕。

    反而有些跃跃欲试。

    女鬼小姐也在欺骗他吗?也许这样会让他感觉愤怒?童磨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试试这种滋味,比如阿雪毫不犹豫地把他送回去,又或者利用他做些事情,这样他也许就能感受到一些涌动的情绪。

    柜子门开了,女鬼小姐蹲下来,已经脱掉了外面沉甸甸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稍微舒适贴身的简单款式。她的面容干净细腻,口脂已经擦去了,显得要比平时那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多了一分柔弱。

    她张开双臂。

    童磨爬出来,抱住她的腰,然后她就听见女鬼小姐问他:“你怕死吗?”

    不知道啊。

    阿雪抱着童磨,站在二层的位置。这时候天已经开始暗沉下来,乌云遮盖住了日光,看起来要下雨了。

    童磨无端地想起这样的描述:

    站在边缘之地徘徊

    像只断翅的鸟

    不断地,不断地,坠落、坠落

    一直坠到地狱深处——

    我在那里等你。

    除了鼓起的衣服的声音,他唯一能够听见的就是自己的呼吸声了。女鬼小姐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他抱着的似乎是一整块毫无生机的木头。

    他睁着眼睛感受濒临死亡的感觉。

    那是很奇妙的,一瞬间像是浸泡到水里,身体能够本能反馈出危机,传递到四肢百骸——当然他的脑子还在思考,他总是想很多事情,离经叛道的事情。

    ——真是太幸福了。

    ——活着真好。

    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刻永存,保留住这样的心跳声。好像在濒临死亡的前一刻,活着才显得那么存在价值。

    “你放开。”阿雪站在地上。

    童磨就像一只树獭,他在对方即将踢开他的时候松开手,然后坐在地上。其实他是有洁癖的,他对于外物的要求是很高的,除了某些特定时候愿意这样。

    比如他很高兴。

    相对概念上的高兴,绝对不是普通人意义上的。

    “女鬼小姐是要见义勇为吗?”他有点轻快地说,“我超喜欢那些多管闲事的故事呢,漂亮的女主角落难,英俊的武士拔刀相助。”

    阿雪问他:“你是女主角吗?”

    童磨眨眨眼睛,五彩斑斓的眼睛闪瞎了阿雪:“我想我是的。”

    童磨大概还没有摆脱掉关于阿雪花魁理论的阴影,他其实挺不在乎什么大男子主义的,他觉得女孩子也并没有不好,只是他比较顺应这种既定事实罢了。

    他觉得女鬼小姐很好看。

    他也很喜欢女鬼的漂亮衣服。

    他开始思考起自己的第三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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