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个病房因一行人离去而陡然安静。
织田目不转睛地眺望着远方,窗外没有一丝浮絮的天空仿佛过滤了一切杂色,蓝得纯粹而耀眼。
全然松懈下来的气氛令他不自觉沉浸于渺远的思绪海洋。海岸线的尽头,风带着无数相片跃过帆船,伴着海鸥飞翔的轨迹盘旋又落下。
纷纷扬扬,盛夏奇异地下起了一场“大雪”。
他随手抓来几张翻过正面,上面的图像记载的赫然是两枚子弹分别射向两人心脏与眉心的景象。
如果没有意外,这两枚子弹绝无失手可能。
而织田无比确信当时所能预知的每一个细节都昭示着他们即将被对方杀死。
但是他仍然活着。
那么改变的契机只可能发生在纲吉到来的时候。
显然,这个疑点并不难猜,简单推敲便能得出纲吉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的:他的力量能够介入他与纪德形成的异能点,甚至于——扭曲时间。这点早在他能闯入并改变命运轨迹的时候自己就应当察觉到。
疑似能逆转时间的能力,不善掩饰的纯洁心灵。在恶意从不缺乏的世界,二者相加不会成为一种恩赐的殊荣,反而容易落到怀璧其罪的境地。
「织田作,我想看你写的小说。」
孩子的轻言细语夹在接连拍打地面的雨声里,不仔细听还以为只是电视机的杂音。
织田阖了阖眼眸,眉峰渐渐舒展。
至少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站在纲吉一边。
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小孩子在长大成人前,总该多由大人多操心点才是。
————
这边,操心的大人自然对成年人的弯弯绕绕心知肚明,既然彼此都不曾挑明,那就好好地烂在肚子里。
狐之助虽然内心快要酸成一只醋溜狐,但这不妨碍他给予对方品行端正、办事省心的高评价。
还有,阿纲殿下的危机训练也必须提前日程。
两个世界的融合由于牵涉范围深远,处理起来本来相当棘手,然而这里实际上并非完全真实存在的世界,因此大大降低了融合难度。据预测,二者融合完毕仅需两年左右的时间,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的快速。
所以课程和训练!必须搞起来!他有强烈预感,自家审神者未来将遇上的“幺蛾子们”只会更多绝不会更少!
“唔,狐之助!”纲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惊喜地叫出声,他对狐之助小算盘全然不知情,目前仍然维持着无忧无虑的心境,一蹦一跳地回过头朝狐之助兴奋道:“你有没有发现,我经历了和旅行先生一样的事情?”
“就是不小心掉进时间河流,和艾瑟利尔一起看到了过去和未来,再帮助他离开时间的夹缝。然后!狐之助你就像辛格莱利找到旅行先生一样找到了我。”
“故事变成了现实,真神奇呀,我现在都还感觉自己在做梦。”
“是啊。所以在下决定之后再也不瞎编睡前故事了。”狐之助视线下移,飘忽不定的声音低得宛若耳语。
“什么?”纲吉完全没听清。
“没什么。”狐之助咳了声,一本正经道:“在下正在思考阿纲殿下您补课一事,您是否记得,您已经缺课了一个星期吗?”
“唉。”
纲吉的心情瞬息晴转多云,如果只有小学课业他还不至于立即选择逃避,可惜狐之助的缺课名单明显包含了本丸那堆快半个他高的厚重书籍。
“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纲吉垂死挣扎,自欺欺人地扯来别的话题蒙蔽双眼,“啊对了,旅行先生的故事你还没讲完。后面发生了什么?”
“没事,回去之后您会想起来的,在下对您的记忆力有信心。”
我没有!纲吉暗暗咆哮。
“后面无非就是辛格莱利通过旅行先生的定位器找到旅行先生,并开着飞船救出旅行先生和艾瑟利尔。有了飞船定位,他们穿越虫洞,顺利回到原来的地方。”
“上岸后,艾瑟利尔想要返回家乡,便与他们告别,一个人离去,而旅行先生也再次踏上了新的旅途。”
“唔,这不是跟上次差不多嘛。”纲吉腹诽,转头一想,又觉不对:狐之助的故事从不缺少前因后果,这回却连具体过程都简略成几张便利贴。
“你偷工减料!这样是不对的!”他义正严辞地提出意见:“你说过下次具体讲旅行先生怎么具体帮助艾瑟利尔的,不能欺骗小孩子哦。”
狐之助没辙,只好给在睡前故事上总是容易较真的小孩,完整地把故事讲述一遍。
“所以,艾瑟利尔会掉进时间河流也不全是意外。”纲吉呢喃道:“他太想念他的亲人朋友了。”
“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内心深处,始终留有悔恨与遗憾。这份不自知的执念无形中束缚着他,使他难以逃离时间河流的缝隙。”
三日月宗近偏过脸看他,眉眼悬在稍近的距离,道:“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改变令人非常后悔难过的事情,主人会怎么做?”
纲吉咬着下唇深思,过了好一会儿,他瞟了眼三日月垂敛的眸光,倏尔抬起头缓慢回道:“我肯定也会想要改变那些后悔的事情。”
考试做错题也好,被人欺负也好,零零碎碎的小事或者影响重大的大事,他也会经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那样做,结果会变成怎样?
可是时间从不等人,也从不会回头。这是成为审神者后,他们给自己上的第一堂课。
“但是那样做是不可能的。”所以前提并不存在。
“我们只能改变未来,改变未来就是改变过去,狐之助是这么说的吧。”纲吉仰了仰脸,眉宇间浮着一层薄光,“如果过去发生的事情不存在了,我也不是现在的我了。”
过去是无法更改的真实,未来是无限可能的过去。
“虽然现在不太理解,长大的我说不定能回答得更好吧。”
深深浅浅的光淬满了浅棕色的双眸,纲吉冲他们笑着,心底却不经意间泛起些许疑惑——织田作先生,也是被某件后悔的事情困在那里吗?
「如果能不抱遗憾地自杀就好了。」
想必存在的。
令织田作先生感到后悔的那件事。
————
晚上十一点,织田作之助避开街道幽灵般悬浮的瓦斯灯推开酒吧的门。
在伤势痊愈的当天,他收到一封邀约,地点正定在这家狭小的地下酒吧。
至于具体位置——他走下楼梯,不出所料地在不远的吧台寻到一抹黑色身影。
港黑首领太宰治。嗯……今后还得加个“前”了。
“一杯蒸馏酒。”他自动自觉地走到对方身边的位置坐下,吧台内的调酒师点了点头,沉默而迅速地递上一杯冒着细小气泡的酒液。
“你在思考什么?”他熟稔地询问,语气如同做过千百遍一般自然。
“唔,我在思考——这个世界。”太宰治犹沉迷于思考当中,他想了想,才说道:“织田作,你相信这个世界是一本‘书’吗?”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就像是一支笔,或者说文字,被记载在书页上,无数人的生命最终汇聚成书中的一个个故事。好比小说不也是在写书中人的人生吗?我们把这个范围扩大化,为什么世界不能是一本书呢?”
“嗯。的确。”织田作之助赞同地点头,“那么书的作者是谁?”
“额,可能是所有人,可能是某个人,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吧。”太宰治满不在乎地嘟囔,“谁知道呢?”
“比起这个,我听说了哦,织田作你通过了小说的新人奖。”
“啊。那个。”织田挠了挠头,“那只是为了练习小说写的劣作,偶然被一家出版社看到后,被邀请说要不要好好执笔写一部小说。”
“不过,虽然之前还感到没有自信,觉得自己仍然缺乏登山的工具和技术,但是现在好像又有了点头绪,大体比之前的状况要好许多。”他摩挲着杯沿,坦诚道:“说实在,我一直都对自己能否写好一本书这件事持有困惑,然而最近却得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支持。”
“哦?”太宰治以澄澈的目光注视着他,语气格外诚恳,“是织田作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到的。要是你不能写,这世间谁都写不了。”
“谢谢。”织田抿了口清冽的酒水,唇边扬起极浅的微笑,“我会为此继续努力。”
“那我可以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吗?”太宰治低声笑了笑,柔和的眉眼涌现出纯然的少年稚气。
“当然可以。”织田毫不犹豫应承道,“你早就是我的读者了。”
“听起来很棒。”太宰治说,“你知道这个世界曾经在我眼底只是一本‘书’,它总是无法给予我真实感。”
“现在呢?”
“现在它已经不是一本‘书’啦。未来我还能看到你写的小说,还有比这更真实的事情吗?”太宰治的口吻如同调侃今日该吃多少罐蟹肉罐头般随意,让人无法知晓他究竟是否在开玩笑。
织田作之助似有若无地感知到这玩笑话背后的一丝认真,而他只是一如寻常般平淡地感慨道:“这么说,我的作品还真的挺受期待。”
“关于这点,你必须得对自己多抱有点信心。”太宰治笑弯了腰,未被缠上绷带的鸢色瞳孔被酒吧朦胧光亮所笼罩,鲜有地洋溢着发自内心的高兴。
“额头的伤还没好吗?”织田指了指他的额头,发现目光所及之处不止手腕额头,连衣领下也缠着绷带。
“昨晚撞豆腐角弄的。”太宰治仿佛想起什么有趣事情,露出一副期望得到认可的表情,“织田作,听我说。我把之前硬豆腐制作方法进行了改良,进一步去除水分,压上重石,现在不仅硬度还有口感都提升了三成。”
“虽然第一块被我没忍住拿去自/杀,但我做了很多,剩下的我们可以试试用军刀切成片蘸酱油吃,说不定也超级好吃哦。”
“这样,但愿我能咬得动。”用军刀才切得动的硬豆腐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太宰治总是意外能捣鼓出一些具有神奇效果的东西,织田对此接受程度十分良好,“下次做给我尝尝吧。”
“你也太纵容他了。恕我直言,这样的豆腐绝对会把牙齿都给崩掉。”门口传来一道声音,带着一副圆眼镜的青年轻轻扯了扯领带,眼下不甚明显的黑眼圈以及微微蹙起而稍显不耐烦的眉头冲淡了一身文质彬彬的气质,倒给人一种加班勿扰的“社畜”即视感。
“哎呀安吾,别太早下定论嘛。你也可以一起来尝尝看,我之前试过未改良版,没有问题哦。”
太宰治朝青年招手,毫不介意对方一身隐而不发的低气压。
坂口安吾,异能特务科成员,太宰治档案“洗/白”任务的主要负责人。
“抱歉,光是为了处理你的事情我们部门已经加了一个月的班,现在能出来酒吧闲聊还多亏了你的福。”安吾没好气地给自己点了一杯威士忌,视线在织田和太宰治两人之间一掠而过。
“织田作,这位是坂口安吾,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哦。”太宰治主动揽过介绍人的活计,织田点点头,态度一如既往的平和沉静,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喜欢或者厌恶。
“你好,我是织田作之助,叫织田就好了。”
“我听过你,横滨侦探社的社员。”坂口安吾晃了晃酒里的冰块,说道:“我们与侦探社偶尔会有合作,可惜没能在那时候认识你。”
织田没察觉出这句话的深意,反倒是太宰治率先不满地瘪起嘴,道:“唉——不可以,织田作第一本小说的首次阅读权是太宰治的哦。安吾想看的话必须排队。”
“啊?”织田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
坂口安吾耸了下肩膀:“不是你嚷嚷着让我去读吗?我翻了一下,织田写得确实很不错。”
“织田的小说出版后,也请告知我一声吧。说实话,我还挺期待的。”
“啊,可以。”织田一时搞不通对话为什么发展成小说预定会,不过他们三个只要聚在一起话题就会不知不觉往无法猜测的方向滑去。这种“山体滑坡感”太过熟悉,以至于织田不禁生出些许时空错乱的恍然。
“对了,安吾,你的包里都带了什么东西。”
“无非是一瓶水和几包纸巾,还有一台相机。”安吾瞥了太宰治一眼,无语道:“别说你忘了这台相机还是你让我带的。”
“我当然—没忘。”太宰治摆摆手,用一种极其开朗的声音提议道:“我们来拍照吧!”
他隐隐约约的兴奋甚至体现在颤动的发梢,这令他更像是一个朝气烂漫的少年,而不是众人谈之色变的恐惧对象。
“纪念我们三个的第一次成功会面。”
“我没问题。那就如你所愿吧。”
安吾和织田两人都没有意见。
他们连续拍了许多张,到大合照时几乎没做多想地选好位置。
织田作之助捧着酒杯站在中间,用他那张总是刮不干净胡须,鲜少外露明显情绪的脸庞面对着镜头。在他右手边,安吾微侧着身,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太宰治则随意地用手肘倚着吧台,眼神漂浮在地面交缠的影子上,随后,他阖起眼,嘴角似乎情不自禁地向上扬起。
最终,快门定格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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