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本丸,下午三点。除了人少僻静多少显得有些空荡冷清,昨天刚被彻底冲洗一遍的道场在日光下格外干净而敞亮,倘若这时恰巧有人经过,还能隔着一道门板听见木剑斩破空气所发出有节奏的呼声,夹杂着含了热气的粗喘与时不时出现的一两句教导。
“注意刀柄与手腕的角度,身体保持稳定。”彼时由于挥刀的力度变弱了许多,男孩的手逐渐抓偏了方向,歌仙兼定适时出声提醒,男孩握刀的手停顿了片刻便从善如流地调整好姿势。
这是两年来纲吉与刀剑们所培养出来的默契,甚至不必具体讲明哪个角度哪个关节,纲吉自个也能根据经验自觉调整。这要搁在两年前,他就只会笨手笨脚地折腾半天,可现在不仅学会如何自如应对,偶尔甚至可以瞒着教导者偷偷摸摸开点小差——
‘唉~~狐之助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小纲吉第三十六次在心底悄悄叹气。自从狐之助出门帮同事代个班,他已经整整五天都不得不面对失去睡前故事这一美妙福利。他回想自己当时明明气呼呼地说要跟狐之助冷战,然而第二天却老老实实坐在三日月面前,听对方配合狐之助制作的绘声绘色的动画视频给自己讲述历史。学习的过程固然痛苦无比,就跟成长期骨骼肢体发育抽长的过程一样伴随着难耐的疼痛与折磨,但熬过了一个小阶段又一个小阶段,纲吉又慢慢地从中分品出点甜头来:他知道了许多从未听过的人和事,有无数人无数历史造就了他所生活的现在与本丸所在的未来;他跟歌仙学了书法,虽然字仍然写得歪歪扭扭,可至少有在一点一点地进步;他能认的字越来越多,在以往苦恼无比的学习上甚至还能得到老师的一两句赞美。
他被一步步牵引着往更广阔的世界迈去,跌跌撞撞却也满心欢喜。
不过除了必备的课程,纲吉最喜欢的还是狐之助的每晚的睡前故事。为了充分激发小纲吉的学习动力,狐之助可谓用心良苦地搜刮了一堆奇奇怪怪而分外有趣的知识编成睡前读物讲给纲吉听,内容充实、剧情生动,睡前那段时间几乎称得上纲吉一天里最为快乐的时光。
‘后面旅行先生有没有从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河流中出来呢?好想知道啊。”
最近的故事的主角叫旅行先生,他是位天生热爱旅行的作家,梦想着能走遍全世界,记录世上所有有趣的事物。他到过最久有活了几千岁老人的长寿国,那儿的时间像睡着了一般安静;他遇过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族,短短一天之内便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生老病死;他还救了一个自称同时看见过未来和过去的男孩,对方告诉他,联通南北的极点,有一条没有起点和终点的河流,这片河流既不生于雨水与冰雪,也不流向地底与大海,但它可以倒映出任何踏进河流的生物的时间,男孩正是在这条河流中看见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
‘如果真有这样的河,我长大后变成什么样呢?’
“主人,请不要在练习的时候开小差哦。”
“呜哇!”正走神间被耳边压低的嗓音惊得一震,纲吉冷不丁哆嗦了下双手,急急忙忙转过头寻找声源,果然意料之中撞见那双弯月,结巴道:“三、三日月。”
“是。”三日月扶住纲吉摇晃的肩膀以免他摔倒,近在咫尺的深蓝眼眸微微弯起,像藏着整片星空,“难道是饿了吗?”
若是平时纲吉必然很喜欢这片闪闪发光的星空,不过此时被戳穿开小差的心虚让他更希望星空能离自己远一点。
“嗯……”他紧握着木剑踌躇了几秒,然后朝三日月诚实地摇了摇头,红着脸小声解释:“没有肚子饿,我在想狐之助说的‘旅行先生’。对不起。”
三日月宗近摸了摸纲吉的发顶但笑不语,最近负责教导工作的歌仙兼定则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
“故事没听完确实很让很想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这“旅行先生”四字往面前一摆,哪里还有不明白呢?歌仙支着下巴沉吟,看见小纲吉总爱翘起的发梢像落了水般无精打采地耷拉,代替它的主人不加掩饰地传达沮丧情绪。他明明有心想让对方吃个教训省得以后摔跟头,结果真付诸行动时却也只能无奈一笑,仅曲起食指轻敲了下纲吉的额头当作此事的翻篇,“嘛,这次就算了,要是以后对练的时候还走神的话,就没有这么小力咯。”
小纲吉被敲得一呆,他伸手摸向额头,确认那里没什么痛感,垂落的发梢复而高高兴兴地翘起,整个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保证:“是!我下次一定会记得的!”
歌仙兼定挑起一边眉笑着摇头,他蹲下身给纲吉擦掉快流进眼睛的汗水,余光却瞥到三日月沾了点灰褐色尘埃的运动裤裤脚,不由疑惑地开口问道:“三日月君今天怎么提前过来了?”
“啊——”听见歌仙的话,三日月还没回答,纲吉反倒小小地叫了声,一只眼从糊着脸的毛巾底下勉强睁开,直直地望向三日月宗近,用一种惊奇而懵懂的语气地喟叹:“对哦,今天的历史课上完了,吃饭时间也还没到。”
“现在三日月应该在缘侧喝茶吧?”
“说得没错。平常这时候我应该在缘侧那里喝茶看风景才对。”三日月附和着点头,随即眉头微微往下一撇,佯作失落地反问:“可是主人这样问,难道是不想提前看到我吗?”说着,他伸出手,故意吊着一个迷你版机器人项链在小纲吉眼皮底下晃两晃,“亏我还特地帮狐之助把这个给主人你带过来。”
小纲吉的瞳孔随着突然出现的机器人项链腾地亮了一圈,他情不自禁张开手掌去接,机器人却在快被他碰到时抬起脚一颠一颠地蹦走,那副嚣张得意的姿态别提有多坏心眼了。
“啊——机器人……”小纲吉猝然扑了个空,他花了几秒反应过来某位刀剑在逗他玩,原先瞟向对方的懵懂眼神自然而然地溢出点委屈控诉的意味来,“三日月明明知道我没有不想早点看见你的。”
“是—是。”三日月果断举白旗投降,“那我把这个当作赔礼怎么样?”
这回小机器人安分地靠了过来,它轻盈地跳在小纲吉微微舒展的锁骨处,未作片刻歇息便以此为起跳板用力地拽着两侧长长的银质链子往下坠,叮咚叮咚的回响在下坠的第一秒接连传来,轻快宣告着这场下落反弹再下落的迷你蹦极获得毫无悬念的大成功。
“哇——”小纲吉发自内心地为之生出赞叹之情,他举起滑进领口的项链细看,瞳孔中央映入机器人背面雕刻的一小行漂亮字体,“是辛格莱利!”
他惊喜地欢呼。
“没错。”三日月右手握成拳锤击掌心应道。他收敛了眼角眉梢的笑意,嗓音也被刻意压着,一板一眼地向小纲吉下达命令:“飞船准备起飞,请助手辛格莱利尽快抵达集合点。”
这是旅行先生中出现频率很高的一句话。每回出现这句话,便意味着旅行先生即将前往下一个崭新的目的地。而辛格莱利是旅行先生的助手,他是初代的老式机器人,从旅行先生出生起就一直陪伴着对方,虽然功能相对后来生产的机器人比较落后老旧,肢体动作和反应都有些慢半拍,只擅长于做一些简单的材料采集工作,还常常因为不知不觉走太远需要被人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叫回来,但旅行先生依然不愿意将辛格莱利换成别的机器人。
小纲吉喜欢旅行先生,更喜欢辛格莱利。他曾经总幻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机器人,有着强壮的身躯和宽厚的胸膛,可辛格莱利告诉他,哪怕不够强壮不够优秀,他依然拥有着独一无二的价值。
「要知道,陪伴本身亦是无可取代的宝物」
剔透的光一下子从眼底迸发出来,小纲吉心里简直美得冒泡。他握着掌心的机器人项链,见三日月始终耐心地低下头等他回答,忽福至心灵,学着电视剧的大人不伦不类地清咳了声,而后短促有力地应道:“是!”说完,他挺起胸膛转身欲往外大步迈去,摆动的步伐带着故意营造出来的僵硬感——他见过电视上的机器人都是这样走路的。不过除开动作,单看脸上坚定的神情,他反而更像极了一位武装铠甲的骑士,准备奔赴一场波澜壮阔的大冒险。
好吧,如果他中途没有摔了一跤的话。
‘啊啦……果然又摔了呢。’两位刀剑习以为常地注视着小孩迅速从地上爬起来的熟练动作,见他明明脸疼得微皱却已经学会控制眼泪,不哭不泄气地继续前进,眉眼又不约而同地为之柔和下来。
其实小纲吉原本不必学习剑术,大家都猜测他只不过一时小孩心性,觉得三日月和歌仙对练的时候特别帅气,便想着尝试一下,或许没过多久自己就会放弃了。
三日月至今记得最初那张泪流不止的脸庞,无力抹去的泪水一滴滴摔碎在道场棕色的木板上,宛若被轻易碾碎的娇贵而细小的白瓷碎片。他窥见孩子垂于身侧被磨到充血发红的虎口与一对僵硬着无法蜷缩的手指,细嫩柔软的皮肤凌乱划着几道红痕,当真再脆弱不过的模样。
可这样一个脆弱的孩子,第二天却拿着剑准时出现。他用昨天那双哭红的、仍未完全恢复的眼睛递来一点暗含倔强的希冀,贴着OK绷的手指不安地摩挲着刀柄,时不时因为不小心碰到伤处而瑟缩着颤抖,他知道自己随时可以选择放下,但他没有。
在场的刀剑将那孩子的眼泪记得分明,清晰到仿佛只是昨天,哪怕实际上他们已经越来越少见到了那份易碎的泪水。
三日月并不为此感到任何可惜或是遗憾。
毕竟他望见了一朵花蕾,昂扬而上的姿态比任何泪水更为生动美丽。
「我们的小审神者」
「有在好好成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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