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之助!”孩童纤细清亮的嗓音晃动着风铃,叮呤呤的碎响被踩在轻快跑动的脚底,一如靴子溅起水花,鱼儿翻弄池面,鲜活的气息轻快盈满这寂寂盛夏,让人发自肺腑地感到心情愉悦。
甚至不必抬眼就能想象出小纲吉兴致勃勃的神态,狐之助关掉一堆资料报告打了个哈欠,接连几天连轴转的身体显而易见地透露些许疲惫,但这些又很快在小纲吉扑来的怀抱中得以舒缓。他难得松懈下来靠在孩子犹带着点奶香的胸膛,全身懒洋洋的宛若泡在一池温泉里。
小纲吉已经换回背带裤将自己收拾得干净而清爽,他抱着狐之助熟练地蹭了蹭,新戴上的机器人项链滑出领口,亮闪闪地昭显其存在感。
“辛格莱利报道。请问先生下一站想去哪里呢?”他的开场白全在狐之助意料之中,毕竟那句话还是他有意托三日月帮忙传达,幸好小纲吉听懂了这句话的潜台词,看他现在兴致勃勃的样子,倒也算满足了小孩一直以来的一个小愿望。
“目的地:沢田宅。请携带好个人及个人物品,以免丢失。”
“出发!”小纲吉立即积极响应,可刚迈出半步,他忽然想起还没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故事后续,圈着狐之助的手臂顿时缩紧了些,生怕对方从他怀里溜走,然后用下次见面的理由给塘塞过去。
‘不行不行,我已经五天没听故事了!五天!’
要换做平时上学只有周六日能过来小纲吉或许能忍忍,可惜现在是暑假,一天一节睡前故事的惯例早就不知不觉将他“宠坏”了。
“呐~狐之助,旅行先生上次有出来吗?之后发生了什么?”小纲吉为了听故事连正在角色扮演的事情都给果断抛弃,当然他也细心地注意到狐之助似乎很疲倦的样子,因而只小小声地贴近狐之助耳边恳求道:“就告诉我几句话就好了。我真的真的很想知道~”
狐之助略微动了动耳朵,他估摸着小孩要是仍然听不到下一部分的故事情节恐怕得心痒难耐地惦记好久,而且要求也不过分,索性也就随他心意,提醒道:“您还记得艾瑟利尔是怎么从河流出来的吗?”
“他说……是因为旅行先生不小心拉住了他。”
“是的。上次说到艾瑟利尔向旅行先生解释时间河流的事情,表面上艾瑟利尔已经脱困了,事实上他们还在河流里,旅行先生只是帮助艾瑟利尔从时间河流的夹缝中脱离出来。”
一个球体被投射至上空,水蓝色的光点于北极点点亮,接着数条竖线以此为起点向外发散,而后重新聚拢于南极点,与此同时,以横向的中心圈环为基点所层层衍生的另外数条横线与竖线交叉连接,最终包围成地球仪上与经纬线一般无二的图案。
狐之助随意加深了其中一条环形的颜色,仔细看,还能发现其表面所浮动的水纹。
“时间并非完全平整的,相反,它存在许多缝隙与凹凸不平的区域,就像河流的暗道与起伏,一般而言,三维生物无法直观看到时间,而艾瑟利尔很幸运地因意外掉入时间河流并得以窥见‘时间’,但同样很不幸的是,他被困在时间的缝隙里,只能周而复始地重复同样的时间。”
“直到旅行先生的到来,给予他打破循环的外力,两个人的时间线发生了融合。随后他们为找出脱离时间河流的方法沿着河流不断漂流,期间他们看见了许多岔路,还看见许多经历不同人生的自己。”
“自己?”小纲吉茫然地盯着上空的“地球仪”呢喃,即使有图像辅助,他仍然难以想象那究竟是怎样奇特的画面。
“整个宇宙的‘时间’其实是由无数条时间路径所构成的,从过去通往未来的道路有很多条,但被人类所观察到的时间,或者说被个人所观察到的时间,在一个历史里仅有其中一条。”
这时三个酷似小纲吉的小人站在了北极点,其中一个沿着加深的环形路径向前走了一小步,另外两个则分别沿着不同的路径各自走了几步。三个小人站在不同的位置,而他们是同时出发同时停止的。
“好比您去上学,从家到学校的路线有很多条,如果现在有很多个阿纲殿下同时出发,每一个都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那么就会产生不同的路线。有的绕过便利店走过第二个路口去到学校,有的经过便利店后左转再通过第一条巷子抵达目的地,他们都相信自己确实走了这两条路线,那他们能说对方从家去到学校的道路是不存在的吗?”
小纲吉幻想了一下那个场面,迟疑地摇摇头。
“时间也是这样,您和在下都处于时间的河流之中,河流往不同的方向流去,您和在下也跟随着不同分支漂流,而这世界上所有生物因不同选择所引发的历史的总和,则常常被我们称为平行世界。”
“在平行世界,其他‘艾瑟利尔’仍然被困在时间河流里,所以旅行先生选择暂时留在时间河流,为了寻找帮助他们脱离困境的方法。好了,下次再详细讲旅行先生怎么帮助艾瑟利尔,您是时候出发了。”
“嗯?”
“唉!”讲、讲完了?小纲吉急急忙忙敲了下被绕晕的小脑瓜子,欲言又止:“那,那旅行先生怎么出来啊?”
他之前一直以为旅行先生没多久就会出来呢!
“还记得旅行先生离开之前没有让辛格莱利跟着吗?他通过那条海底隧道见到了艾瑟利尔,而辛格莱利还守在隧道入口。辛格莱利会找到他的,就像旅行先生找到艾瑟利尔一样。”狐之助将项链放进小纲吉的衣领内收好,声音笃定,“因为辛格莱利是旅行先生最信任的伙伴。”
“嗯!”轻易被哄好的小纲吉眨着眼点头,随即摸着胸口难以抑制地弯起眼角,嘴里仿佛被人塞了满满一口甜滋滋的蜂蜜。他蹦蹦跳跳走到平时的地点,嘴里仍念念有词,“狐之助,你说这次回去妈妈会不会做更多的油豆腐给我们吃?还有三日月和歌仙的和果子,歌仙喜欢淡一点,不过我更喜欢吃甜一点的,嗯……没关系,淡一点也可以,妈妈还会给我做小蛋糕,歌仙他们不吃就是我吃啦。”
“通道正在检测中,请耐心等候。”屏幕惯常弹出一个进度条,狐之助一边附和着应答,一边快速在光屏操作。
阵法启动的图纹在小纲吉脚底浮现,他碰着飘来飘去的盈盈光点思考回去后大的小的、玩的吃的东西,想起上回没尝到的新样式,不由喜上眉梢冲狐之助笑道。
“对了!妈妈上次说回家后给我做栗子杏仁蛋糕,狐之助要不要试试看,很好吃的哦~”
“好。”
‘————’
不对劲。
空气在震动。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闪电般攥住他的心脏,狐之助的掌心在距离按键仅差一厘米的时候停了下来。
不能按!
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一种极为浓重的恐慌将他层层包围,像平地接连炸飞的地雷,轰隆隆地碾过耳膜,整个世界突兀地某种陷入令人恐惧的寂静。
「警报!通道发生异常,请立刻关闭!警报!」
狐之助发觉周围的一切疯了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后倒退,除了他那竭力向前扑去,仿佛想推开什么的身体。
他失败了。
嗡嗡的杂音伴着臆想中痛到极致而从耳朵里流出的血,狐之助在经历极静的空白后听见一声急切尖利的喊叫。
“阿纲!!”
那是他的声音。
———————————
今天下起了雨。
透明的、灰色的雨滴卷着浪沫浓雾打湿横滨的街,我斜斜地撑着伞与玻璃窗所倒映的男人对视,犹如夜行动物般沉默的人潮在我们之间来来往往,钻向被霓虹灯装扮得五彩斑斓的高楼街巷,偶尔会有按着喇叭吸引客人的出租车停了下来,见我摇头又不做留恋地离开。
我或许应当坐在咖啡厅里,手边放着一杯刚煮好的美式咖啡,双眼隔着一道被雨淋湿的窗户凝望外面形形色色的光景,然后时不时记录些忽然闪现的文字或画面。
玻璃窗里的男人依然望着我,以一种我所熟知的茫然若失的神情。我到底没能走进这家咖啡店,虽然我的口袋揣着笔和纸,仿佛一位随时准备就地取材的作家。
可我在本子上写过什么?我问自己。
我很努力辨别着上面写的每一个字迹,那确实属于我,又不属于我。
这里擦肩而过的人不可能回答我这莫名其妙且自相矛盾的问题,即使听了大约也会觉得我精神失常而远远避开,所以我干脆清空了大脑繁杂琐碎的思绪开始漫无目的地行走,或许还能排遣几分心中郁闷焦虑的情绪。
我不记得自己究竟穿过了哪些街道,又经过了第几家类似的铺口,我专挑着偏僻人少的街巷穿行,直到四周的人流渐渐稀疏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在某个狭窄幽邃的巷口,我停住脚,头顶天空垂落的大雨如葬礼般肃穆——有人正在哭泣,宛若幼兽舔着毛发出的哀哀低咽,凄凄零零被雨水揉碎,粉末般微茫地洒进喧哗的滴水声里,渺小得几如尘埃。
是个孩子,光看外形应该和咲乐差不多大。他蜷在好心人给野猫搭建的用来避雨的简陋架子,被雨淋湿的棕发紧贴着墙躲在角落,叫人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几声被陌生人脚步打断的抽噎。
我蹲下来将自己保持在合适的安全距离耐心等待,虽然不清楚这个天气这个角落为什么有个年幼的孩子躲在这里,但对方需要帮助,而我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
不曾停歇的雨声把无言的场面衬托得愈发安静,那孩子的身体逐渐停止颤抖,但始终躲着不敢抬头,这个时候手表的分针已经走过了一小格,我垂眸想了想,把伞歪向对方,开口说道:“你好,我叫织田作之助,是一名侦探社员。”
普通到挑不出一点出彩之处的开场白,语调也平平淡淡够不上温柔可亲,不过至少它是有效果的,原因在于那颗毛绒绒的小脑袋终于肯从安全区探出头,一双眼睛从阴影底下小心谨慎地瞄过来,随后便一动不动地停在我的脸上,仿佛见到什么不可思议且令人心碎的事物,毫不掩饰其中猛然爆发的惊讶与悲伤。
这种不应存在于一个孩子眼底的悲伤,就好比在雪夜眼睁睁看它熄灭的火柴,虚幻的美好在一声叹息中消亡,又像是失手打翻的八音盒,踮脚的舞女躺在冰冷冷的地面,依然不忘对人露出甜美的微笑。
你在为谁感到悲伤?
你……认识我吗?
我奇异地被这为谁祷告般的难过所捕获,无数沸腾的字句滚过我的喉咙,顶在硬邦邦的上颚,却始终不曾冲破毫无防备的双唇。我什么都说不出口,在一个受了伤而无比脆弱敏感的孩子面前,千言万语都不及一个怀抱来得可靠。
他需要这个。
对方牢牢地抱住我,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或是雨水,最后全都柔软地抹在我外露的肌肤上,带着微微颤抖的凉。
“织田作……之助。”他轻轻地叫我,再次紧咬着哭声。
我嗯了声,连自己名字被一个从未见过的孩子知道都没有怀疑片刻,因为我的关注点不受控制地跑到另一个让人在意的点。毕竟那样独特的停顿方式,直到现在,这么多年来我也只从一个人的嘴里听过。
“织田作…织田作……”我沉默地听他一声声重复,我抱着他,仅仅大力地拥抱着他。滴答滴答的雨水打在伞面,我错觉自己听见怀里的孩子用痛苦的、恳求的语调一句接一句谴责我,可耳边传来的只有渐渐不成音词的呼喊与彻底溃堤的嚎啕大哭。
没来由的,我的胸口竟生出丝缕缠绕不休的歉疚。
对不起。我没有一丝犹豫地对着一个从未出现在我记忆里的孩子轻声道歉,在我们仅相遇了五分钟零一秒之后。
天幕与地面遥遥相望,大雨淹没了整个城市,我和一个孩子在伞底下紧紧拥抱,如同两只互相取暖的动物,由于我们刚好遇见了彼此。
是啊,冥冥之中,在说不出也说不明的话语里,我知道,我本该知道的。牵引我来到这里并见到这个孩子的并非偶然,而是我内心早已切实存在的必然。
对不起。
我把你吓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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